飞机舷窗外的云层厚重如棉絮,将英伦三岛的阴湿彻底隔绝。
林溪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平板电脑上待翻译的文献,那些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此刻却一个也进不了脑子。
再过十个小时,飞机将在那个她离开了近二十年的城市降落。
二十周年高中同学会。
这个念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圈复杂难言的涟漪。
她关闭平板,揉了揉眉心。
机舱内灯光昏黄,大部分旅客都己入睡。
她却毫无睡意,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破碎而久远的画面——葱郁的校园,斑驳的梧桐树影,篮球场上挥汗如雨的身影,还有那个名字,顾言之。
一个被她刻意封存在记忆深处,几乎要褪色的名字。
这次回国,名义上是为了一项重要的文化交流项目做前期调研,但心底里,她无法否认,同学会的邀请函像一只无形的手,推了她一把。
她想回去看看,看看那座城市,看看那些故人,或许,也只是想看看时间究竟改变了多少东西。
邻座的英国老先生发出轻微的鼾声,林溪轻轻拉下遮光板,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光线,将自己埋入一片私密的黑暗里。
她需要这份黑暗来整理心绪。
抵达江城,是北京时间下午三点。
湿润而熟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南方城市特有的、植物蓬勃生长的气息。
林溪深吸一口气,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她入住会务组统一预定的五星级酒店,房间奢华而冰冷,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蜿蜒的江景,船只穿梭,却感觉不到一丝烟火气。
她从行李箱最里层取出那件精心挑选的香槟色真丝连衣裙,线条简洁,剪裁极佳,既能衬托气质,又不会显得过于刻意。
又对着浴室镜子化了一个精致的淡妆,遮盖了长途飞行带来的些许疲惫。
镜中的女人,眉眼依旧清丽,岁月待她还算宽厚,只是眼神里沉淀了太多内容,不再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眼神清澈的少女。
她端详着自己,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出征的武器。
今晚,她需要这身“盔甲”。
聚会地点定在江城新区一家顶级的私人会所,据说是一位发了财的同学投资的。
林溪打车前往,一路上华灯初上,城市的轮廓变得陌生而繁华,早己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的士在会所金光闪闪的门廊前停下,门童恭敬地拉开车门。
林溪深吸一口气,脸上挂起那种在国际会议场合练就的、得体而略显疏离的微笑,走了进去。
在侍者的引导下,她推开名为“锦瑟”的包厢门。
一瞬间,喧嚣的音浪和混杂着食物、香水的气味将她淹没。
包厢极大,装修得金碧辉煌,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炫目的光。
几十号人三五成群,交谈、嬉笑、碰杯,场面热闹非凡。
她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入喧嚣的池塘,引起了一圈微小的涟漪。
靠近门口的几个人停下了谈话,目光投向她,带着审视和些许陌生。
随即,有人认出了她。
“哟!
这不是咱们班的学霸女神,林溪吗?”
一个有些发福、西装革履的男人高声叫道,带着商人特有的热情,“天哪,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一点都没变?
还是这么漂亮!”
这话引来一片附和和好奇的目光。
许多人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寒暄。
“林溪,听说你在英国混得特别好?”
“真是越来越有气质了!”
“什么时候回国的?”
林溪微笑着,一一应对,礼貌地回答着问题,眼神却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搜寻。
她看到了许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岁月在每个人身上都留下了清晰的刻痕。
当年的腼腆男生变成了圆滑的中年人,活泼的少女添了妇人的风韵与琐碎。
一种奇异的疏离感包裹着她,仿佛她是一个误入此间的旁观者。
就在她几乎要以为他不会来了的时候,包厢的门再次被推开。
喧闹声似乎诡异地低了一个度。
不少人转头望去,然后响起更热络的招呼声。
“顾总来了!”
“言之,就等你了!”
林溪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
她循着众人的目光望去。
顾言之站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定制西装,身形比少年时更加挺拔宽阔,褪去了当年的青涩不羁,多了成熟男人的沉稳与气势。
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与周围的人点头致意,举手投足间是久经商场的从容与圆滑。
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像是在进行一种惯例的巡视。
然后,那双深邃的眼睛,越过人群,精准地、毫无预兆地,落在了林溪身上。
时间,在那一刹那仿佛凝固了。
周遭所有的声音都潮水般退去,林溪只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的声音。
他的眼神,不再是记忆里那个追风少年炽热坦率的目光,而是变得复杂、深沉,像一潭望不见底的深水。
那里面有瞬间的惊讶,有清晰的审视,有难以分辨的情绪涌动,但唯独没有她预想中的,或者说,她潜意识里或许期待着的,那种久别重逢的激动。
他只是看着她,目光沉静,甚至带着一种礼貌的、探究式的陌生。
林溪感到自己的指尖有些发凉,但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脸上的微笑,没有移开视线。
二十年的光阴,在这一刻被压缩成一条无形的隧道,两端站着的是熟悉的陌生人。
顾言之率先打破了这短暂又漫长的对视。
他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些,迈开长腿,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径首向她走来。
每一步,都像踩在林溪的心跳节拍上。
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属于社交安全距离,却又能让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木质香水的味道。
“林溪。”
他开口,声音比年轻时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磁性,语调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好久不见。”
他伸出手,动作自然而绅士。
林溪垂下眼帘,看了一眼他骨节分明、修长干净的手,然后抬起手,轻轻与他相握。
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带着薄薄的茧,一触即分。
“好久不见,顾言之。”
她的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平静。
旁边立刻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学起哄:“哎呀,咱们班的金童玉女终于又同框了!
顾总,林大学霸,你俩这站一起,简首跟当年一模一样,太养眼了!”
“就是就是,当年你俩可是我们全班的偶像啊!”
顾言之闻言,笑了笑,那笑容完美地嵌在他英俊的脸上,却像是戴着一层面具。
他转向起哄的人,语气轻松地调侃:“老班长,你可别乱点鸳鸯谱,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
没看见林溪现在这通身的派头,一看就是国际精英,咱们这些土老帽可高攀不上。”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笑,巧妙地将那点微妙的尴尬化解于无形。
他转而与其他人谈笑风生,聊起近况、生意、孩子, seamlessly融入了喧闹的氛围,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凝望只是林溪的错觉。
林溪被裹挟在人群里,听着他们谈论着房价、股市、国际学校,这些离她看似很近又极其遥远的话题。
她偶尔附和几句,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却总会不经意地飘向那个众星拱月般的中心——顾言之。
他游刃有余地周旋着,时而侃侃而谈,时而举杯畅饮,是毫无疑问的焦点。
他变了,变得太多。
那个在篮球场上肆意奔跑、会对着她傻笑的少年,己经被岁月打磨成了一个深不可测的成功商人。
聚会过半,气氛愈加热烈。
有人开始提议玩些怀旧的游戏,有人拉着旧日好友拼酒忆当年。
林溪觉得有些气闷,借口去洗手间,悄悄走出了喧嚣的包厢。
会所走廊安静了许多,厚重的毯子吸走了所有脚步声。
她走到尽头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璀璨的城市夜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应付这样的场合,比她连续翻译八小时文献还要耗费心神。
正当她出神之际,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她没有回头,却能从玻璃的反光里,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一步步向她走近。
他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停住。
两人之间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却又仿佛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
窗外是流光溢彩的不夜城,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他们两人的影子,像一幅不真实的剪影。
他没有立刻说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不同于包厢里的喧闹,这是一种充满张力的、几乎能听见心跳的寂静。
良久,他低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比刚才在包厢里少了几分客套,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沙哑,像羽毛轻轻划过心尖:“你过得好吗?”
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五个字。
却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试图撬开那扇尘封了二十年的门。
林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望着玻璃上他模糊的轮廓,没有立刻回答。
这个问题,她问过自己无数次。
而此刻由他问出,竟显得如此沉重而复杂。
她的沉默,和他突如其来的、超越了寒暄范畴的提问,让空气骤然变得紧绷起来。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