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雨下得正稠。
雨水顺着“回春堂”的旧匾额往下淌,在青石阶前砸开一朵朵浑浊的水花。
夜太深,长街早己没了人迹,只檐下那盏气死风灯,在风里孤零零地晃,晕开一团朦胧的、昏黄的光。
灯下,沈清歌刚落下门闩。
她素净的指尖还带着一丝草药的清苦气,动作不疾不徐,将门板一块块合拢。
门外是泼天的雨幕,门内,一盏油灯如豆,映得满壁药柜幽深,阴影幢幢,空气里浮沉着积年的黄连、当归、甘草混杂的气味,沉甸甸地压着。
就在最后一块门板将要合拢的缝隙间,一只染血的手,猛地伸了进来,死死扒住了门边!
那只手筋骨毕露,指节因用力而扭曲,混着泥污与暗红血渍的手背上,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外翻,被雨水泡得发白。
沈清歌的动作顿住了。
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静静看着那只手,看着门板被那只手顽强地、一点点推开。
一个湿透的人影随之倒了进来,重重摔在堂屋冰冷的地面上,溅开一片水渍。
是个年轻男子,一身青衫己被撕扯得不成样子,处处是利刃划开的口子,最深的一道在肋下,血色氤氲,几乎浸透了半边衣裳。
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失了血色,紧抿着,即便昏迷中,眉宇间仍锁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锐气与痛楚。
雨水顺着他墨黑的发梢、脸颊不断滴落,在地面积起一小滩。
沈清歌的目光掠过他一身狼狈,掠过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最后,落在他腰间。
那里悬着一枚玉佩。
羊脂白玉,雕着繁复的云水螭纹。
玉质温润,即便在如此昏暗的灯下,也流转着一层含蓄的光华。
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滞了一瞬。
那玉……她认得。
岂止认得。
许多年前,沈家老宅,那个火光冲天、惨叫不绝的夜晚,那个她被老仆慌乱塞进弥漫着苦味与霉味的药柜缝隙里的夜晚……透过柜门的镂空雕花,她曾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双穿着锦靴的脚停在外面,靴面上,就缀着这样一枚云水螭纹的玉佩!
那玉佩的主人,是那群杀人放火的恶魔里,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之一。
十年了。
沈家满门七十三口的血,从未有一刻真正冷却。
而这枚玉佩,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刻在她记忆里。
她缓缓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探向男子的颈侧。
指尖触感冰凉,脉搏微弱,但还在跳动。
她的动作没有停,顺着他的臂膀往下,似乎只是想将他扶得舒服些,手指却灵巧地滑入了他的袖袋。
里面除了些碎银子,只有一块用油纸仔细包着的东西。
她取了出来。
油纸被血和水浸透,有些软烂,小心揭开,里面是半块早己干硬发黄、变了形的糖糕。
粗糙,廉价,边缘甚至有些磕碰的碎屑。
沈清歌的指尖,猛地一颤。
这糖糕……她眼前骤然闪过许多年前,沈家尚未倾覆之时,一个阳光还算和煦的午后。
街角,一个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小乞儿,被几个地痞围殴,蜷缩在地上,一声不吭。
她那时年纪小,刚从府里溜出来,手里攥着偷偷藏下的、最喜欢的一块桂花糖糕。
她趁那些地痞不注意,跑过去,将糖糕飞快地塞进小乞儿手里,然后像只受惊的兔子,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那糖糕,也是这般粗糙的质地,只是那时还带着软糯的甜香。
她记得那小乞儿抬起眼来看她的眼神,黑漆漆的眸子,像两潭深水,里面有狼一般的倔强,也有一闪而过的、被那点突如其来的甜意冲开的茫然。
是他?
沈清歌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遮住了所有翻涌的情绪。
她沉默地将那半块糖糕依原样包好,塞回他的袖中。
然后,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昏迷中仍不失俊朗,却写满痛苦与风尘的脸上。
良久,她伸出素白的手,没有去碰那枚玉佩,而是抓住了他冰凉的手腕,一寸寸,将他沉重的身躯从冰冷潮湿的地面拖起,半扶半抱,踉跄着挪向里间。
她的动作谈不上温柔,甚至有些吃力,但很稳。
将人安置在里间窄小的床铺上,撕开被血黏住的衣物,清理伤口,上药,包扎。
她的动作熟练得近乎漠然,银针在她指间穿梭,封穴止血,稳定心脉,带着一种精准而冷酷的美感。
只有偶尔,她的视线会掠过他腰间那枚玉佩,或是他因疼痛而微微抽搐的嘴角,眼神深处,才会掠过一丝极淡、极复杂的波澜。
几个时辰在雨声中悄然流逝。
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一点蟹壳青。
床上的男子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眼睫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睁开。
他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头顶陌生的、略显陈旧的帐顶,鼻尖萦绕着浓烈的药味,随即猛地意识到身处何地,挣扎着想坐起,却牵动了伤口,一阵剧烈的咳嗽。
沈清歌就坐在离床不远的一张木凳上,手里捻着一根三寸长的银针,正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细细地看着针尖。
听到动静,她侧过头来。
“你……”顾澈的声音因虚弱而沙哑,他看着她,眼神里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与警惕,“姑娘……为何救我?”
沈清歌没有立刻回答。
她站起身,走到床边,阴影将顾澈笼罩。
她微微俯身,靠近他,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巡梭,仿佛在辨认什么早己模糊的痕迹。
油灯的光晕在她素净的脸上跳跃,明明灭灭。
半晌,她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那笑意却未抵达眼底。
她晃了晃指间那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在熹微的晨光与残存的烛火交融下,折射出一线幽蓝、冰冷的寒芒。
“因你长得……”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温柔的腔调,一字一字,敲在顾澈的心上,“像我一位故人。”
顾澈一怔,尚未品出这话中深意,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窗外,院墙的阴影里,不知何时,己悄无声息地立着几条鬼魅般的人影。
黑袍,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这间小小的医馆。
杀意,如同潮水般无声无息地漫了进来。
而沈清歌指间那枚银针,幽蓝的寒芒,似乎更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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