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不，更准确地说，是快要停止跳动了。
我所站的地方是校舍的屋顶，埼玉县所泽市的天空在头顶无限延伸，带着初夏特有的、有点晃眼的蓝色。
风掠过耳边，吹动了我其实并没怎么认真打理过的头发。
但这一切都模糊得像背景板。
唯一清晰的，是站在我面前，笑得有点过于灿烂的后藤晓真。
还有她刚刚砸向我的那句话。
“绪奈，我喜欢你。
不是作为朋友的那种喜欢，是想和你交往的那种喜欢哦。”
…………诶？
大脑一片空白。
不，更像是被塞满了棉花，软绵绵的，什么都思考不了。
耳朵里嗡嗡作响，盖过了风声。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瞳孔肯定在疯狂地震，因为晓真的脸在我视野里都快扭曲了。
后藤晓真。
我升入高中后，好不容易才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现在，她正对我说“喜欢”。
这怎么可能呢？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是我听错了？
还是说这是某种新型的、我完全无法理解的搞笑环节？
毕竟晓真她总是很活泼，很爱闹。
但我看向她的眼睛，那里面虽然盛满了笑意，却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成分。
她是认真的。
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脚踝，然后迅速向上蔓延，没过膝盖，腰腹，首冲头顶。
为什么？
怎么会？
怎么办？
中学三年间，那些因为不敢开口、无法融入而独自一人缩在角落的记忆，像快进的坏胶片一样在脑海里闪过。
课间休息时假装看书实则盯着桌面纹理的自己，体育分组时总是最后被剩下的自己，毕业时连一本同学录都没写满的自己。
明明发誓上了高中要改变的。
要鼓起勇气，要试着说话，要交到朋友。
我做到了……不是吗？
开学第一周，我几乎是耗尽了这辈子积攒的勇气，才向坐在旁边、看起来很好相处的后藤同学发出了“要、要一起吃午饭吗？”
的邀请。
她爽快地答应了。
我以为我终于迈出了第一步。
我有了后藤晓真这个朋友。
虽然……虽然之后试着和她以及她身边的其他同学一起聊天时，那种熟悉的疏离感和笨拙感又回来了，让我再次确信自己果然还是不行，融不进任何圈子，但还是……还是勉强维持着“朋友”的关系吧？
可是，“喜欢”？
“交、交往……？”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后、后藤同学……这、我……”完全语无伦次。
脸颊烫得能煎鸡蛋。
手脚冰凉得像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
这种极端矛盾的感觉同时出现，让我觉得自己快要裂成两半。
“叫我晓真就好啦。”
她往前凑近了一小步，笑容不变，“嗯！
交往！”
“不……不行！
那个……我……这种事……”我猛地向后退，后背差点撞上屋顶的护栏网，头摇得像拨浪鼓，“对不起！
我……我没办法……回应你……”说出来了。
果然，我还是搞砸了。
好不容易得来的朋友关系，也要被我毁掉了。
看吧，惠山绪奈，你就是这样的人。
永远处理不好任何关系，永远会让别人失望。
一股浓烈的自卑和沮丧攫住了我。
我几乎不敢看她的表情，害怕看到失望，或者厌恶。
短暂的沉默。
风还在吹。
预想中的低落并没有出现。
相反，我听到了一声格外轻快的回应。
“嗯~果然会是这样呢！”
“诶？”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
晓真双手背在身后，身体微微前倾，歪着头看我，脸上还是那副太阳般的笑容，仿佛刚才被首截了当拒绝的人不是她一样。
“因为绪奈看起来就是很容易吓到的类型嘛！
而且，突然这么说，确实会很困扰吧？”
“啊……嗯……是、是的……”我完全跟不上她的节奏，只能傻傻地点头。
“所以！”
她啪地一下双手合十，眼睛亮晶晶的，提出了一个完全超出我想象范围的方案，“我有一个超~~棒的主意！”
“……我们从今天开始，每天分成‘朋友时间’和‘恋人时间’怎么样？”
她掰着手指头，兴致勃勃地解释，“在学校里，还是像以前一样，是普通的朋友！
但是呢——”她拖长了语调，用手指画了一条看不见的分界线。
“从放学后开始，到我们各自回家之前！
这段时间，我们就试着做‘恋人’！
怎么样？
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哦？
就像是……嗯……‘三分钟恋人’的感觉？
当然不是真的只有三分钟啦！
比喻，是比喻！”
“半、半天……恋人？”
我的大脑彻底宕机了。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存在这种划分方式？
后藤同学的脑子到底是什么构造？
“对！
这样绪奈就不用马上有压力了嘛！
可以慢慢适应！”
她笑得一脸纯良，仿佛提出了一个再合理不过的建议，“而我呢，也能稍微满足一下下！
双赢！”
这算什么双赢啊！
这明明只是你单方面任性的规则吧！
心里在疯狂吐槽，但嘴巴却像是被胶水粘住了。
拒绝的话说不出口。
因为……如果拒绝了，是不是连“朋友时间”都会彻底消失？
我害怕回到一个人的状态。
我贪恋着“有朋友”的这份温暖，哪怕它现在变得如此奇怪和烫手。
“……真的……可以吗？”
我听到自己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这样对后藤同学……太不公平了……完全没问题！”
晓真斩钉截铁地说，然后再次凑近，她的笑容里似乎多了点什么我看不懂的东西，“那就这么说定了哦？
惠山绪奈同学。”
她叫了我的全名。
“从今天放学开始，‘恋人时间’就正式开始了~请多指教！”
看着她伸出的手，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记忆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大约一个月前，我刚踏入这所高中时的样子。
那时候的我，怀里揣着的是多么微不足道却又耗尽了全部力气的希望啊。
——想要交到朋友。
——想要改变那个在中学三年里，连一个能放学一起走的人都没有的、孤零零的惠山绪奈。
我甚至特意选择了离家稍远一点的这所县立高中，想着在一个完全没有认识我的人的地方，或许能更容易一点。
开学式那天，阳光和今天一样好。
我坐在教室里，手心因为紧张而出汗。
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周围的新同学，最后落在了我旁边的座位上。
那是一个有着明亮茶色短发的女生，正毫无障碍地和前后座的人搭着话，笑声清脆。
她看起来就像天生活在阳光下，和我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那就是后藤晓真。
当时我想，如果能和这样的人成为朋友，是不是就意味着，我真的能有所改变呢？
于是，在开学后的第三天，我攥紧了微微发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整理书包准备去食堂的她，发出了蚊子叫一般的声音：“后、后藤同学……那、那个……如果不介意的话……要、要一起吃午饭吗？”
她转过头，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个比窗外阳光更灿烂的笑容。
“好啊！
正好我也一个人！
一起吧！”
那一刻，我几乎要喜极而泣。
看，我做到了！
我交到朋友了！
虽然后来发现，后藤同学其实和谁都能很快熟络起来，她身边总是不缺人。
而我，在尝试加入她和其他人的聊天时，依旧会因为接不上话题、反应慢半拍而显得格格不入，那份初时的喜悦很快又被自卑淹没。
但“后藤晓真是我的朋友”这件事，依旧是我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宝贝。
我从未想过，这份关系会以这样一种爆炸性的方式，被彻底颠覆。
“绪奈？”
晓真的声音将我从短暂的回忆里拉回。
她还保持着伸出手的姿势，眼神里带着询问和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屋顶的风吹动着她的发梢，也吹乱了我的思绪。
我看着她的手，又看看她看不出丝毫阴霾的笑脸。
最终，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我慢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嗯。”
声音轻得像叹息。
完蛋了。
惠山绪奈的人生，从今天起，好像要变得无比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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