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宿舍公告

晚上 8 点 05 分，叶子收到了这条微信消息。那时她并未打开阅读，而是忙于一场大战。

12 月一到，公司所有人都在为年终汇报做准备。表面上看，这只是一场关乎评级的事情，更深一步，评级决定了这一年的年终奖，而对于叶子来说，今年的评级决定了她在职场还能走多远。

到了 30 岁，如果还没爬到管理层，就会被淘汰。一年前，叶子的前同事陈琳曾对她说过这句话。

她记得那个工作日的下午，陈琳将她悄悄叫到了公司楼下的星巴克，告诉了她自己被裁员的事情。

叶子所在的乐与多公司，是一家依靠母婴用品起家的电商公司。陈琳和叶子同期进入的公司，两人都在玩具组担任运营岗位，但去年陈琳被调到了食品组。不过两人始终保持着不错的关系。

叶子不认为陈琳被裁的原因是30 岁魔咒，而是在于陈琳所在的组业绩不理想，她听说组里一半的人都被裁掉了。此外，陈琳那阵子隐隐透露有备孕的打算。

尽管叶子并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但陈琳似乎一眼就将她看穿，没有别的原因。陈琳气愤地端起桌上的拿铁，猛吸了一口，到了 30 岁，如果还没有爬到管理层，就会被淘汰

吸管和嘴巴之间发出的吱吱声如同她的抗议，仿佛是一只被实验完后抛弃的小白鼠。

叶子不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作为朝阳产业的互联网行业，似乎从不缺乏新鲜的血液。只用坐在空调房里打打字，就能领到远超于其他行业水准的工资，对于年轻人来说，这实在是梦寐以求的工作。也正因此，30 岁几乎成了互谅网行业者的一个分水岭，一旦无法抓住通往管理层的绳索，便会被如潮水般涌进的年轻一代推下悬崖，至此跌入谷底。

30 岁，管理层。

自那天起，这两个字眼便如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了叶子的头顶。

过完这个 12 月，叶子也将迈向 30 岁。

这一年，叶子几乎没有休息。工作日她拼尽全力，周末也加班加点，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学习，不论是书本还是网课，她照单全收，学习的内容都是围绕着管理和领导展开，目的只有一个——绝对不要在 30 岁时被淘汰。

而眼下，这场年终工作汇报，即将成为她的第一战。

叶子姐，快吃饭吧，我又给你热了一遍。

小雪从对面的桌上探出头来，将一份盒饭递给了她。

盒饭是小雪中午给她带的，你看是你最爱的青椒肉丝。她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镜，圆圆的脸上带着笑意，一股学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小雪本名王雪，是今年刚毕业的实习生。像她这样通过校招进公司的，还有五十来号人，无一例外，都是全国各地的名牌大学生或者研究生。

你吃吧，我不吃。叶子扫了她一眼，目光再次回到电脑前。

事实上，叶子已经连着吃了一个多月的青椒肉丝了。并不是她有多爱吃这道菜，只是为了尽量缩短除工作以外的决策时间。早上穿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喝什么……书上说，要将这些问题通通简化，减少不必要的时间浪费。

距离部门的年终汇报还剩不到一个小时。尽管 PPT 一个星期前就已经最终定稿了，所有要讲的内容也都烂熟于心，但眼下，她决定集中注意力，从头到尾在脑子里再过一遍。

叶子姐，你还在生气吗……

小雪不知何时蹿到了她的身旁，尽管询问声很小，但正集中注意力测算一个数据的叶子还是被吓了一跳，她本能地啊?了一下，抬起的胳膊肘正好撞在了端着盒饭的小雪的手上，盒饭顺势翻打在了小雪的浅黄色的卫衣上，留下了一大片油渍，绿色的青椒和金色的肉丝散落了一地。

对不起、对不起叶子慌忙站起身，从桌上快速地抽出纸巾。

没关系……小雪蹲下身，用手拾起地上的饭和菜，抓回到了盒饭里。

叶子的邻座刘胜探出头来，小雪，这些让保洁阿姨做就好了，多脏啊

噢哟，叶子，你发这么大火啊?坐在叶子身后的徐娇娇也转过了椅子。

不是，我没发火。

是我自己不小心打翻的……小雪抬起头，一张圆圆的脸憋得通红，不怪叶子姐……说话间，她已红了眼圈。

哎哟哟，你看看，把人家小姑娘都搞哭啦徐娇娇是上海人，平时说话就嗲声嗲气地，此刻她更是抬高了好几个分贝。

正在办公的同事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

职场就是这样，芝麻大点的事，也能被不同人的反应放大，倘若再经别有用心的人的口舌加工，又能演变成令当事人都瞠目结舌的全新版本。

小雪，你别弄了，我叫阿姨过来……叶子蹲下身，正打算安慰小雪时，徐娇娇便踩着细跟高跟鞋走了过来，尖声尖气道，好了啦，工作哪有不受委屈的。走，娇姐带你去洗手间。说罢，她扶起还在哭泣的小雪，离开了现场。

硬要说出缘由的话，要从月初做年终汇报的 PPT 说起。

公司对实习生的培养，采取的是老带新的方式。

对于老员工来说，实习生是一把双刃剑。好的方面，他们能协助处理各项杂事，而坏的方面，则需要花心思和精力手把手地教。因此，到底要不要带不带实习生，是职场人需要好好掂量的问题。

但这对叶子来说，却是一个不假思索就要争取的机会——尽管她花了许多时间学习如何做一个领导，但从未实践过。毫无疑问，带实习生，就是她向公司证明自己具备领导力最简单的方式。

也正因此，她对小雪极为严格。在做年度汇报 PPT 时，她将行业调研的部分交给了她，按照惯例，最多只是让实习生搜集整理资料，或者调整调整排版，具体的内部分都由自己完成。但叶子采取了领导力书中所教的方法——让小雪独立完成她的部分，自己只负责告诉她哪里有问题。

她设想过这种方法会让工作变得更加棘手，却没想到困难还是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

指明正确方向的船舵明明就在手旁，自己却只能化身遥远的灯塔，在迷失着方向的黑夜里，卖力地发出微弱的光。

当然，吃尽苦头的并不只是她自己，小雪也连着加了一个多月的班，就连属于他们实习生的团建也未能参加。

虽然叶子也曾一度心软，但书中的慈不带兵的理论还是让她狠下心来。

不过结局是好的。经过小雪的不断努力，她终于赶在昨天夜里，完美完成了属于她的作业。尽管这份苦尽甘来的作业只有三页，不足整个 PPT 的 1/10，但叶子还是悄悄在上面标注了本部分由实习生王雪独立完成的字样。

叶子没有告诉小雪，而是希望在年终汇报时，给她一个惊喜。

然而，或许是她过于严格，加之为准备年终汇报而过分的紧张，致使小雪误以为自己对她极为不满，这才酿成了方才那一幕。

书上教了许许多多有关管理的方法，却从未说明当员工失手打翻盒饭，慌乱哭泣时，领导该如何处理。

挫败感油然而生。

并不单单只是因为小雪不理解自己，更多地，是对自己究竟具不具备领导能力而产生了莫大怀疑。

以及，对徐娇娇这样的同事深深的厌恶。

徐娇娇大约是前年 6 月加入的公司。据说是从电商行业排名第一的公司天宝挖来的，她穿着讲究，打扮时髦，有着上海人的精明，再加上自带天宝光环，一加入便成了明星般的人物，据说连大老板孟总也曾和她有过交谈。起初，叶子也抱着虚心学习的态度接近她，可结果却让人大跌眼镜——除了会做 PPT 和满嘴互联网黑话，叶子几乎感受不到她的能力，此外，拉拢同事关系也是她擅长的事情之一。

眼下，就连自己亲手带的实习生，似乎也向她投怀送了抱。

吸尘器马达转动的轰鸣声分散了叶子的注意力，方才一片狼藉的地毯顷刻间已被保洁阿姨收拾干净。叶子站起身，踱步窗边，试图放空一下自己紧绷的情绪。

叶子出生在南方小镇，尽管已经来北京五年了，但她还是不习惯北方冬天的夜晚。

北方的冬夜总是黑得格外早，才下午六点半，窗外已是漆黑一片。早上出门前，手机推送天气预报今晚会有雷暴和七级大风。眼前便已是黑云密布，伴随着满地飘滚的金色梧桐树叶，狂风胡乱地摇摆着路边的大树，行人飞快地奔逃着，惶惶如同末日。

相比之下，屋内的平静而明亮显得极不真实，白炽灯刺眼的光让人感到晕眩。

她想起她养过的一条金鱼，那是父亲奖励她中考成绩的礼物，一条拥有白色条纹的小丑鱼。那一年《海底总动员》正上映，主角尼莫火遍全国，因此，她也给它起名为尼莫。尼莫第二天早上就死了，死因是夜里从鱼缸里跳了出来。自杀了。母亲如是解释道。那时的她不明白尼莫为什么自杀，她给了它温暖的水质和充足的食物，甚至还为它彻夜点亮了一盏小小的白炽灯。

发什么愣呢?到点上刑场了喊她的是彭丽，她的工位就在窗子旁边。

陈琳走了后，彭丽算得上是她在公司里的朋友。她有一头黑色的波波头短发，肤色偏黑，却总是戴着一副似乎并不相配的红色眼镜。刚生完二胎后，彭丽好像变胖了一些，总是嚷着减肥。她是组里年纪最大的老员工，据说公司创立之初便加入了。大概是由于照顾家庭的任务过于繁重，她一直没有办法全身心投在工作上，因此也一直没有获得晋升，今年的业绩她更是排到了倒数第一。叶子猜测公司是碍于老员工的情面，因此并没有对她怎么样。

收拾好了东西，叶子拿着电脑便和彭丽一块朝会议室走去。

彭丽又跟她说起了公司的卦，这次轮到了母婴部的部门总监陈德生和徐娇娇，她说有人看到他俩在街上牵手。叶子一向对这些绯闻毫无兴趣，但这一次不禁令她紧张了起来。年终汇报是晋升的前奏，徐娇娇是她的对手，而陈德生则是她的直属上司。

你得小心点，我看啊，没那么容易。临近会议室门前，彭丽对她发出了警示。

叶子所在的玩具组一共有六个人。除了她、彭丽和徐娇娇以外，另外的还有李胜、乐振宇和刘东三个男同事。眼下，六个人都已进入会议室，落座于长方形桌子前。王雪和另一个实习生则坐在了徐娇娇的身后。

和往年一样，主持年终汇报的，是总监陈德生。不过，大家一般叫他生哥，生哥的年龄不过三十五六岁，和彭丽几乎是同岁，但按彭丽的话说，同人不同命，人家是精英。

由于公司倡导的是相对开放的互联网文化，大家平时的穿着也都较为随意，然而，从叶子第一次见到生哥起，她的身上永远都是笔挺的衬衣西裤，一丝不苟的发型和锃亮的黑色皮鞋。

各位好，今天有雷暴天气，不耽误大家下班回家，我长话短说。 待众人坐下后，生哥单刀直入地开始了会议。

气氛骤然间变得紧张起来。叶子不由得坐直身子，手指下意识地在笔记本的触控板上摩挲了起来。

我们部门今年的成绩远超预期，特别是玩具组，超额完成年初目标的 51%，名列第一，我代表公司向各位表示感谢和祝贺。

电商在互联网里是一个相对成熟的行当，头部早已被最早入局的天宝和主打直营的金南所垄断，但每年都会有几十个像乐与多这样的新电商公司杀局入场。乐与多以母婴用品的细分市场为切入点，主打性价比。起初并不被外界看好，但谁也没料到，这家成立才五年的公司发展异常迅猛，现如今已跻身于中部电商的体量，大有挤进头部的架势。也正因如此，叶子所在的玩具组能超额完成年初的目标也就不足为奇了。

因此，今年玩具组不参与考核，所有组员都是 A+。

伴随着组员的欢呼，叶子也长舒了一口气，这意味着所有人的年终奖都得以翻了一倍。尽管叶子所在的玩具组成绩一直不错，但全员 A+ 的情况还是首次出现。

尽管如此，叶子并未放松下来，接下来就是汇报阶段。

生哥曾是大老板孟总的下属，都是某大型集团的财务出身，因此他对数字极为敏感。叶子曾因为在 PPT 中使用中文的逗号标注数字千位符，而遭到过他严厉的批评。

脑中又将 PPT 过了一遍，各个章节的顺序和重点、早已烂熟于心的数据、当前小组的问题及解决方案……

另外，今天天气不好，大家不用年终汇报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如当头棒喝敲了下来。

叶子有些恍惚，组员们如蒙大赦的反应告诉她没有听错。

手指深深地摁在了触碰版上，发出轻微的呲呲声，慌张之下，叶子无意识地滑动了触碰版，致使 PPT 发生了改动，屏幕上立刻弹出是否确认修改的提示，但眼下，她的大脑一片混乱，竟然思考不出按是还是否。

关于今年的工作，大家有没有比较重要紧急的事情要讨论?

没了徐娇娇笑嘻嘻地喊了一声，顿时，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笑了出来。

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感到陈德生看向徐娇娇的眼神里有什么。

为什么不汇报了?

无由来的愤怒战胜了理智。问出这句话后，叶子也后悔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早已合上电脑站起身的彭丽也坐了下来。

叶子，你是有什么问题要和大家讨论吗?没问题，我们现在还有时间，可以说。尽管语气温和，但生哥下意识地瞟了眼笔记本右下角的时间，仿佛是在暗示她自己还有别的事情。

手指飞快滑动，眼前的 PPT 跳到了最后一章节问题与解决方案。

如果时间有限，那就直击重点。

而对于领导力来说，发现问题以及解决问题，永远是最重要的事情。

就在叶子刚要张口时，她的手机忽然出现了异样。

大约 5 分钟前，叶子的手机屏幕上弹出了一条微信消息。

作为电商公司的运营，叶子大部分的工作是联络及维护供应商。换言之，就是持续扩大卖得好的商品，以及不断寻找价格更便宜、质量更好的商品。因此，她的微信好友近乎 90% 都是供应商。可以说，打开叶子的微信，除了唯一一个置顶的家人群以外，其他全是供应商联络群和公司的工作群。

这些群全都设置了消息免打扰的功能，除非有人@自己，否则断然不会收到微信消息的提醒。眼下正值年底，供应商该卖的货都卖完了，该为新年活动准备的促销也都已经提前确认妥当，不大可能发生什么大的变化，因此，叶子并未阅读那条微信消息。

然而，就在这时，如同瀑布般的微信消息不断在屏幕上滚动了起来。

难道是供应商上错了商品价格?抑或是供应商的库存不足?

下意识地，叶子看向了王雪。

作为她的实习生，叶子从一开始就将她拉进了所有供应商的群，毫无保留地教给了她与供应商打交道的注意事项，这其中，就包含及时处理群消息。

供应商看似不经意的一条消息，如果处理不及时，都有可能导致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销售额差错。

然而，小雪似乎并未察觉到任何异常，和在座的其他人一样，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脸吃惊地注视着她。

手机屏幕上还在不停地弹着微信消息。

此刻，即便再重大的状况，也只能视而不见了。

叶子定了定神，摁下了手机的锁屏键，目光重新回到 PPT 上，过去的一年，我们忽视了一个重要的需求点……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说不清楚是因为担心供应商出了问题，还是因为接下来她要阐述的这件事情的重要性。

就在这时，放在桌上的手机强烈震动了起来。

屏幕显示慧慧，慧慧的全名叫李慧慧，是叶子的大学室友。

虽然毕业多年，但叶子与大学室友们仍然保持着联系，尽管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的关系早已不及当年密切，但偶尔地，大家还是会在一直未解散的宿舍群里说上话。

自微信流行后，除了很紧急的事情，否则一般不会打电话。

抱歉。叶子连忙挂断了电话。可紧接着，手机再次嗡嗡地震了起来。

慧慧到底是有什么事情，非要这时候打电话说不可?

叶子试图将手机关机。

我说过了，开会的时候手机静音，好像忘记说震动也要关。陈德生笑着说道，显然他不是在开玩笑，没事，你先接，我们等你吧。他用不耐烦的语气说道。

窗外忽然闪现了一道晃眼的白光，紧接着，一道巨大的雷声响彻了整个办公室。暴雨像子弹一样噼噼啪啪地打在了窗子上，会议室里面都迸发出了惊呼声。

完了，我没带伞

这么大的雨，待会怎么回去啊?

我还要赶去接孩子呢……

像是一张蓄力许久的弓箭，在拉满弓弦的那一刻，箭身咔嚓一声折断了。

PPT 上的每个字都是她自己敲上去的，要说的话也早已烂熟于心。只是此时此刻，叶子却怎么也张不开口。脑子涣散得如同被巨浪打碎的木船，只剩支离破碎的木片漂浮在茫茫海面。

叶子，你还要说啊?

伴随着徐娇娇拉长的尾音，众人的目光纷纷看向了她。

我……那我先不说了……合上了电脑，叶子勉强地挤出了一丝笑容。

陈德生点了点头，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与其大家挨个挨个汇报，不如内部讨论好，由一个人来汇报，反正大家平时都工作在一块，问题也大同小异。过年放假前还有一次大的会议，我建议大家直接把想法都汇总到徐娇娇那儿，由她统一汇报。

过年前的根本不是什么汇报，而是叶子付上了全部心血的组长竞选。

随着乐与多的迅速发展，公司职员的人数也得到了快速增长。因此，在今年年初时，管理层决定在组内提拔组长一职，要求是组内业绩排名前三，且入职一年以上的人有资格竞选，竞选的方式是组员投票。

叶子和徐娇娇分别排在第一和第三，第二名是乐振宇。而偏偏他是今年三月份入职的，因此能参与竞选的只剩下叶子和徐娇娇。

陈德生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哇娇娇……请吃饭啊刘胜笑呵呵地说道。

刘胜和叶子几乎同期进的公司，他的个头不高，脸上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他好像没有任何胜负心，从不争名夺利，总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虽然没有什么卓越的成绩，但工作起来也算认真。叶子以前常和他沟通工作，但竞选组长的消息放出来后，他似乎倒向了徐娇娇那边。

请是肯定会请的。但今天不行，我得把咱们组的实习生送回去。 徐娇娇扬了扬手里的宝马车钥匙，人家可不像你们都打得起车。

真是好组长啊迎合他的是张东，前两个月刚进入公司的新人，进公司没多久，就成了徐娇娇的小跟班。

离开会议室时，彭丽悄悄把叶子拉到了一旁，看到没，还没开始选呢，组长就叫上了。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有什么计划?

叶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她能怎么办，又能有什么计划?

灰溜溜地避开了众人，叶子独自搭乘电梯下了楼。

暴雨很快就停了，只有风依旧猛烈，吹得路边的招牌哐当作响。

穿过公司门口的马路，叶子走到了对面的公交车站，接连等了几辆公交车后，她上了 23 路双层巴士车。

车上的人很少，叶子上了二层，在第一排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23 路公交车并不通往叶子的家。只不过从加入公司的第一天起，她就注意到了马路对面的红色双层巴士，三年以来，她总想坐上一次，可怎么也找不到时机，几乎每次下班后，最晚的那趟都已经收班了。

上一次坐双层巴士好像还是在大学的时候，叶子的学校在郊区，几乎每个周六，寝室里的四个女孩都会好好打扮一番，赶在上午十点半准时出现在校门口的公交车站，搭乘那辆通往市区的红色双层巴士。

说起来，她们四个从没有同时抢到过第一排的位置，由于是通往市区唯一的交通工具，巴士上总是挤满了进城的人。老四小懵曾许诺，如果毕业后她发财了，一定要包一次双层巴士，让四个人美滋滋地坐在第一排，谁也不准和她们抢。

那时候的快乐总是那么简单，一枝适合肤色的新口红、一个看不出来是 A 货的香奈儿包包，以及明明丑得要死却也要硬着头皮穿在身上的联名款……

她忽然好想她们。

掏出手机，叶子将第一排的景色拍了下来，发到了宿舍群里，手里正打着看到没，第一排的字时，上面的聊天记录吸引了她的注意。

我是小懵的家人，小懵已于今天下午 3: 57 不幸离世。我们尊重她生前意愿，丧事从简，恕不接待。方才的会议开始没多久，从大学就一直使用可达鸭头像的小懵发来了这样一条消息。

回想起李慧慧给她打过电话，想必也是因为这件事，叶子连忙给她回拨了过去。还没等她开口，电话那头便传来了喊叫声，死女人，你敢挂我电话看到小懵发的消息了吗……怎么会这样啊?我明天就从杭州飞去北京找你

李慧慧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她说把聪明当作自己的名字已经够土了，还非要放两个聪明，简直负负得正，土上加土。

再说了，太聪明的女人命不好。女人嘛，就应该漂漂亮亮，最好再傻一点。刚上大学的时候，李慧慧疯狂迷恋上了亦舒的小说，那时她刚和高中的男朋友分手。明明是她喜新厌旧甩的人家，还非要装出一副受了情伤的样子。

不知道这些年她的爱情观有没有改变，但至少，慧慧的性格还是一如过去说风就是雨，当天晚上，她就把订好的机票截图甩在了群里。

慧慧坐的这趟飞机下午 4 点半起飞，6 点 50 降落。叶子早到了半个小时。由于长年累月和供应商打交道，她早已养成提前到的习惯，供应商们不是做工厂的就是搞供应链的，分分秒秒都是钱。

首都机场里有家星巴克，正对着出站口。叶子点了杯热美式，在店门口的圆桌前坐了下来。接着，她从双肩包里取出苹果笔记本电脑，就开始了工作。即便今天星期六，也即便此刻人不在工位，活儿没干完就得干。乐与多的口号就是: 给我一台电脑，我能撬起 100 亿 GMV，随时随地。

6 点 50 一到，叶子便收拾好了电脑，端着给慧慧点的焦糖玛奇朵凑到了出站口。虽然她们已经有五六年没见了，但什么都可能变，慧慧嗜甜怎么也不会变，这点叶子很有信心。

大约是周末的原因，从杭州飞到北京的人很多，出站口的通道里川流不息地挤满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但慧慧刚一露面，叶子就立刻认出了她，黑色貂皮、红色大摆裙、以及夸张的大墨镜，再配上她一头的金色长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拍电视剧。

噢哟，首都机场也不过如此嘛他才刚一接过叶子手里的咖啡，便嗔怪道，太甜了呀，人家现在只喝冰美式的好伐?接着，她又深长脖子昂着头，助理，我的『阿尔法罗密欧『保姆车来了没有的呀?配上她的黑色貂皮，活像只黑天鹅，引得行人纷纷侧目。

李慧慧还是没变，和读大学那会儿一个样。

接慧慧的自然没有保姆车，叶子领着她在负一楼老老实实候着等出租。

一到户外，看着慧慧露在外面的脚脖子，叶子便让她进里面等，慧慧说什么也不乐意，嚷着北方的冷只不过是物理攻击，杭州可是雨夹雪，湿气又重，那可是魔法攻击。嘴上一边说着，露着脚踝的高跟鞋却禁不住直跺脚。叶子看着又好气又好笑，这就是李慧慧——娇贵得要死，又好强得要命。

还记得四个人刚搬进宿舍的那几天夜里，不知从哪飞进了一只蝙蝠，四个女生呼天抢地逃出宿舍，就连一向最硬气的老大阿风都吓得手足无措，反倒是李慧慧从宿舍大妈那借来了大扫帚，独自冲进宿舍，将蝙蝠硬生生地赶了出去。

恰好那天她穿了件青色的裙子，因此，大家嘲笑了她是青翼蝠王。不过，慧慧矢口否认，她说自己这么漂亮，应该是小龙女才对。

离开机场，出租车一马平川地行驶在了北京城的马路上。由于是元旦，道路两侧装点得张灯结彩，挂满了红灯笼，树干上也盘绕着五光十色的小灯，很有节日的气氛。叶子不禁好奇，在这样一个属于一家团聚的日子，慧慧突然杀到北京，她家那位难道没有意见吗?李慧慧却说他们家她说了算，再说了，小懵的故乡在大西北，她从杭州飞到北京先跟她汇合也没毛病，顺道还能来北京转一转。

出租车很快从五坏外驶进了三环，不久便到了叶子的小区门口。因为担心慧慧受冷，叶子让师傅开到小区里面，师傅说自己赶着要交班了，劳烦她们二人自己走进去，言语中有些不耐烦。叶子本不想和师傅计较，可慧慧一听就来了劲，用现学的夹脚北京话嚷道，大爷，别说交班儿了，您就算赶着去阎王爷那儿交差，今儿个也得给我们送进去开出租的师傅哪里受得了这样的话，回嘴道，嘿，您猜怎么着，我赶着见阎王决不能落下您嘞说着，一脚油门就往小区里冲，吓得叶子直冒冷汗。

下车时，师傅从车窗里探出头，小姑娘，瞅你们也是刚毕业吧?咱们社会上打拼，要学着给自己积点口德慧慧开怀一笑，用她吴侬软语回道，噢哟师傅呀，我都是当妈妈的人了，你早点叫我是小姑娘，我就不麻烦你了呀师傅苦笑着摇摇头，知道自己今天是遇到了对手，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李慧慧天生这生的一张巧嘴，谁也说不过她，但谁也没法对她来气。

叶子住的老式筒子楼，虽然有电梯，但楼宇里破败不堪。几户共用的走廊里堆满了邻居的破纸箱子和瓶瓶罐罐，原就狭窄的走道更显得拥挤，慧慧的黑色貂皮和 LV 包都沾了不少白墙灰。

一进屋子，叶子就忙着拿抹布帮她擦，慧慧倒是一点也不在意，说不值几个钱。慧慧自小家境优渥，又嫁了个门当户对的有钱老公，她当然是不在意。但叶子心疼啊，一个 LV 顶她好几个月的工资呢，笑道，早知道不擦了，没准你嫌弃了我还能白得一个 LV。慧慧笑道，你喜欢拿去用得了呗，不过这个是老款，等你生日我送整个最新款说着，自顾自地在她屋子里转了一圈，说道，叶子，你这屋子外面看着怪吓人，里面倒是挺温馨的，一个月怎么着也得两三千吧?

七千。叶子放下抹布，将 LV 小心地摆在了桌上。

七千?这小破屋子要七千慧慧长长的假睫毛都快弹出来了。

这是东三环，我这还算便宜的，好点的小区都得上万。

我的乖乖难怪是北京……那东二环东一环不得好几万了?

叶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东一环那是故宫皇上和妃子住里头，你要去吗?

噢哟……不得了不得了……你在北京是挣了大钱了。

叶子哑然失笑。大钱算不上，倒也不至于拮据，算上年终奖，叶子今年的收入大概有 30 万。相比之下房租还在承受范围内，但这并不是她租这套房子的原因，一来这离公司近，步行只要 10 来分钟，二来房子是一室一厅，自己能在客厅里学习，避免合租被室友打扰的情况，她把这当作自我提升的必要投资。不过这些都是说服自己的理由罢了，过完这个年，她在北京就奔向第六年了。这还是她头一回享受独居的快乐，慧慧只看她现在住得不错，但却不知道刚来北京那会儿，她蹭住朋友家的客厅地板，后来苦熬了一年，她才勉强拥有了一个 10 平米不到的小卧室，个中的酸苦，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不过 7000 块一个月的房租还是让她倍感压力，北京的消费高，除了生活必需品，她几乎不敢乱买任何东西，逛街只去优衣库，化妆品也只在公司内部员工折扣里买。眼看着晋升无望，万一受不了徐娇娇，自己离了职，可能也没法再承受这贵的房子了。

好了，咱们下楼吃饭吧，北京是美食荒漠，不过我家附近有家铜锅涮肉还不错。叶子决定暂时不去想这些，先把这位姑奶奶伺候好。

铜锅涮肉?李慧慧朝她翻了个大白眼，罗夜叉，吃完了你是不是还领着我去跳广场舞啊?

叶子是半夜十二点出生的，她爸妈给她起名叫罗子夜，可她小时候一直写不会夜字，于是干脆改成了罗子叶。不过几乎所有人看她名字的第一眼都会读成罗叶子，她索性就给自己起了这样一个小名。

慧慧自从知道了后，便时不时喊她罗夜叉来激怒她。

李慧慧你信不信我把你跟你的 LV 一起扫地出门啊叶子急得跳脚。

李慧慧在沙发上笑得人仰马翻。大一上学期时，李慧慧叫了她一整学期的罗夜叉，要不是她马哲眼看挂科，央求叶子给她递小抄，这才换来了她耳根清净。

不是，叶子，我都大老远来了国际化大城市，首都啊你怎么着也得领我感受下夜生活吧说着，她扬了扬腿上的红裙子，你看我冒着寒风身披战袍，这种精神不感人吗?你竟然说带我去吃什么铜锅涮肉

叶子轻叹了口气，挨着慧慧窝进了沙发。不是她不愿意带慧慧去，只是她来北京这些年，除了工作就是工作，别说夜生活，日生活是什么她都不知道。

再说了，吃完饭她还得赶紧回来接着工作。今天是元旦活动上线的首日，12 点一过，她就要复盘数据，好调整明天的活动。

我一会儿还得干活呢。叶子几乎哀求。

罗夜叉，你是在造导弹吗?去机场接我背着电脑就算了，大过节的晚上还不消停。

不是啊……叶子搜肠刮肚地想着办法，你都当妈了还过什么夜生活，你不怕你老公查岗吗?

切，管他的再说了，我好歹都嫁人了，你看看你，都快成老姑娘了，今晚跟姐混，姐带你认识点帅哥，新的一年咱们告别单身李慧慧说着，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卧室借我用下，我给我老公和儿子打个视频，假装我要睡了。给你五分钟，你赶紧收拾一下，瞧你这样，朴素得跟个灭绝师太似的。说着，她溜进了卧室，临关门前又嘱咐道，你今晚要不陪我去，等着我叫你一辈子罗夜叉、罗夜叉、罗夜叉

对于李慧慧，叶子是一点招也没有，她打开笔记本电脑确认了电量，接着将其塞回了包里。

李慧慧点名要去的酒吧名叫hidden h。use。起初叶子并未多想，到了酒吧后才明白这名字大有玄机。酒吧的门口装饰成了一家茶室，隔着透明的落地玻璃，能看到一名身着灰色唐装的男人正喝着茶，男人很年轻，约莫二十来岁，戴着一副黑框眼镜，很是儒雅。见到二人，男人微微点头示意，自顾自地端起茶盏品着茗。大晚上的做什么不好，本就饿得两眼冒星，还偏偏被拖来喝茶?叶子正要发难，李慧慧却不紧不慢地转动墙上的半圆机关，紧接着，面前一道水泥门应声滑开，露出一条羊肠小道，小道上装点着五光十色的灯，隐隐还传来觥筹交错的欢声。

穿过小道，这才来到酒吧的真实面貌，倒是和叶子以为的蹦迪嗨吧截然不同，里面虽然高朋满座，但并不喧嚣。见到她们俩，服务员小姐连忙带着落了座。叶子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喝酒的客人都显得仪表不凡、气质脱俗。此外，酒吧的装修也格调高雅，联想起门前那独特的设计，真可谓是不露山水。叶子不禁好奇李慧慧明明才初次到京，怎么就能找到这么独特的地方?李慧慧大白眼一翻，扬了扬手机里的攻略，看来这家伙是有备而来。可李慧慧性格闹腾，自己又不爱喝酒，平白无故选一个安静的酒吧到底是图什么?

不过，叶子倒没那么多力气多想，小食一端上桌，她立刻抓起薯条和鸡块，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叶子，你好歹也是首都的高级白领了，能不能优雅点?李慧慧摇晃着手里的威士忌，一脸嫌弃地看着她。

什么高级不高级，埋头吃饭，用力干活没听过吗?对于像李慧慧这种衣食无忧，一天班都没上过的大小姐，叶子才懒得搭理她。

李慧慧咂了咂嘴，我跟你说，我可是做了功课，这家酒吧低调且大有内涵，来这里的可都是北京货真价实的中产阶级，运气好的话还能碰上一两个商界大咖或者是社会名流。

李慧慧，你都是四岁孩子的妈了……

叶子刚一说完，李慧慧猛地凑到她跟前，罗子叶，我可是在给你张罗在北京这么多年，竟然还单着，赶紧逮住一个钻石王老王把自己嫁了，

叶子听到这话吓了一跳，刚塞进嘴里的薯条登时给咽了进去，连忙抓起桌上一杯饮料猛吞一口，竟忘了这是李慧慧给她点的名叫see y。u t。m。rr。w的鸡尾酒，看似清清白白、人畜无害，实则又烈又辣，一口下肚，直呛得她连连咳嗽。

李慧慧叹了口气，眼里的嫌弃更深了一些。看着她那副不可一世的模样，叶子觉得她才是在北京生活的人，而自己活脱脱的像一个进城务工的农妇。

行了，别那么哀怨地看着我，我去给你要杯水。说着，李慧慧起身，朝一旁的服务员走了过去。

说起来，叶子第一次去酒吧，还是被李慧慧带着的。

记得那次是他们第一次给小懵过生日。大二刚开学没多久，四个人刚从陌生变得熟悉，正是最要好的时候。恰逢六月底，一整学期的考试都结束了，四个人便商量着要趁这个机会好好疯一把，也不知道是谁提了一嘴去酒吧，便得到慧慧的大力推崇。于是，四个人下午三点就开始准备，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带什么耳环……统统都由慧慧一手操办，她还记得慧慧把自己的一件金色亮片吊带背心和超短的破洞牛仔裤强塞给了小懵，慧慧身材凹凸有致，大腿又长，穿这身自然是性感火辣，但是塞给矮墩墩的小懵，就显得特别滑稽，老大阿风笑嘻嘻地说，慧慧穿这身像美人鱼，小懵穿上活像个胖头鱼。小懵听了倒也不恼，硬是顶着一身去了酒吧。

回想起来，小懵仿佛就是她们的开心果，只要有她在，大家总是很欢乐。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李慧慧把水递到叶子的跟前，嗳，我跟你说，我刚绕了一圈，发现了一个很不错的目标。

顺着慧慧眼神的方向，叶子看向吧台角落里坐着的一个男人。见他身着黑色卫衣，灰色休闲裤，虽是寻常装扮，但其身材壮硕，似乎有健身的痕迹，给人一种很讲究生活质量的感觉。不过，只看背影，叶子并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慧慧用手遮住脸，悄声道，我刚看了他的正脸，很帅，大概三十五六岁的样子。

接着，慧慧又一脸笑意地拍了拍右手腕，我刚去吧台要水时看到的，欧米伽。她说的是男人右手腕上戴的表，藏蓝色，很衬他的气质。

欧米伽?叶子对手表一窍不通，是什么?

表劳力士听过吧?富贵是富贵，但多少有点土大款了，就算不是土大款，咱们也高攀不上。欧米伽就刚刚好，说明这人条件不差，性格还不张扬，我猜应该是个大公司的管理层。说着，她又朝吧台的方向使了使眼色，大过节的还一个人喝独酒，去搭个讪?

叶子明白，慧慧这句搭个讪不是让她去。就算今晚酒吧只有他们仨，不，就算今晚整个地球只有他们仨，她也没胆子主动跟陌生人搭讪。她讲这句话，只是告诉她，她要去搭个讪了。

果不其然，见她直摇头，慧慧端起酒杯，就朝男人走了过去。

李慧慧就是这样，看上的人或者东西，从来都是主动出击。大学谈的三个男朋友，没有一个不是她主动要的联系方式，而对于主动追她的男生，她往往提不起来兴趣。只是没想到这妮子都结婚生子了，竟然还是这副德行。想到出门前，她还在卧室里视频通话，哄她儿子睡觉，真不敢想象她老公看到眼前这幅景象会作何感想?

上大学的时候，慧慧就凭出众的相貌身材和洒脱自信的性格被封为校园女神。这次见面，不仅容颜未老，反而增添了几分成熟和自信。不过，她也就是表面看上去爱玩。寝室四个人，她第一个结婚，又第一个生孩子，而且还全是父母包办。

等一下叶子忽然反应过来，慧慧这次搭讪不是给她自己，而是给她

想逃已经来不及了。

眼看着李慧慧才刚跟男人聊了几句，男人便爽朗地笑了出来，而这时，男人正扭头看向自己，显然，慧慧已经亮出了红娘的身份。

脸颊一阵发烫。叶子一面祈祷男人拒绝慧慧的好意，一面却又抱有一丝幻想。

说不想谈恋爱，那实在是骗人的鬼话。

就算早已把事业归到第一位，可谁又不希望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后，到家能有个人给个爱的拥抱?

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大学毕业后，也谈过两次，可无一例外地分了手。说起那两段感情，也实在乏善可陈，既不像学生时代那样轰轰烈烈，也没有成年人该有的相濡以沫。硬要说的话，就好像只是在北京这个偌大的城市里找了个伴，例行公事的约会、吃饭、上床……然后心照不宣的减少来往，甚至连正式提出分手也像是例行公事般走到了盖章戳印的流程。

然之后，再将这段感情封存在那个写有新时代女性的独立恋爱观的档案袋里，好能度过漫漫长夜，睡得心安理得一些。

正在胡思乱想时，吧台男人显然是接受了李慧慧的邀请，从长凳上站了起来，正跟着李慧慧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男人身材高大，体型壮硕，有一张帅气的长脸，挺拔的鼻梁给人一种聪明而傲慢的感觉。

不过，叶子并没有过多欣赏男人的面貌，一等看清男人的脸，她便抓起双肩包，头也不回地逃出了酒吧，接着飞快地跑向了一条马路之隔的麦当劳。生怕李慧慧追过来，进了麦当劳后，叶子就直奔洗手间将门锁了起来。

若是个平常的陌生男人，叶子自然不会吓成这样。只是好死不死，那偏偏是他们乐与多的副总裁赵一新

赵总自然不会认识她这种小虾米。但她对赵总可算是了解颇多，一方面源于他业务能力极强，传闻乐与多创立后第二年之所以能突飞猛进，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有他的加入，也因为此，他有时甚至连大老板孟总都不放在眼里。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他帅气的外形和他的好身材了，彭丽说他已经四十了，但看起来和三十五六岁毫无区别。

据说赵一新至今仍是单身，但单不单身都与她罗子叶无关。公司明例禁止员工谈恋爱，就算允许，她和赵总也绝无可能。

眼下，叶子只能给李慧慧发微信道歉，谎称自己临时有个紧急会议，让她随便聊几句赶紧撤，明天请她吃烤鸭赔罪。

话虽如此，叶子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她李慧慧可是一进学校就被选进了文艺部，年年担任校文艺晚会主持人的任不过，这样一想，倒觉得命运实在奇怪，当年叱咤风云、立志要去北上广闯荡的女孩，一毕业就回老家结婚生子。而她这样默默无闻，胸无大志的女孩，却阴差阳错地漂到了北京。

李慧慧回了她一个流汗的表情，算是同意了。到这时，叶子才小心翼翼地从洗手间出来，坐到了餐桌前。

电脑荧幕前的数据大盘不断跳动着数字。元旦活动的第一天，公司的销售业绩就破了纪录，而她手下的供应商销售成绩也都超过了预期。除了十几分钟前，有一个商家上错了价格，被小雪及时提醒进行了修改，一切都平稳良好。

叶子打开了小雪的微信对话框，想对她这段时间的辛苦表达感谢，噼里啪啦敲了一大段后，却又忍不住删了。她本想昨天下午就找她聊一聊，告诉她自己并没有生她的气，可仔细一想，要是她连这点压力都承受不住，以后还怎么在职场混?思来想去，叶子把那份年度汇报 PPT 发了过去，敲击键盘写道，小雪，辛苦你和一起完成了这个艰巨的任务，你做得很好

不管她最后竞不竞选得上，小雪的职场生涯才刚刚开始，她应该给她更多鼓励。

随着一阵寒气涌进，一群学生模样的男女涌了进来，看起来像是周边的大学生。几个人围在桌子旁，一面讨论着点什么套餐划算，一面商量着一会儿要去哪里玩，通红的脸上满是青春洋溢。

大二上学期的平安夜，她们四个人好像也是这样子。

那是一个飘着小雪的冬夜，星谷步行街上挤满了人。五光十色的灯柱，从象征着星谷的银球标志物上，投向了每一个欢声笑语的脸庞。

挤在热闹的人群中，她们说笑打闹着，冲在最前面的小懵回过头，提醒他们这里人多，大家一定要看紧口袋里的手机。说完这句话，小懵就被人群冲散了。那天晚上，他们三个找遍了步行街的每条街、每个角落。直到午夜的钟声响过，人群逐渐散去，又累又饿的她们才在麦当劳里偶遇到了她。小懵委屈巴巴地说，就在她转头提醒大家看紧手机的那一瞬间，她的手机就被扒手偷走了。这大概就是小懵，总是让人哭笑不得。回校的双层巴士车已经收班了，出租车一辆也不肯停下，附近的酒店也早已被情侣们占据，她们四个便在麦当劳里度过了一夜。

她还记得慧慧听到小懵的滑稽的遭遇后，给她点了满满一桌子吃的，你啊，多吃点，补补脑子吧大概是累坏了，明明是吃过无数次的麦当劳，叶子再没吃过像那次那么好吃的了。就像眼前这几个学生一样，她们找服务员多要好多包番茄酱，每个人都想要套餐里的麦辣鸡腿堡，鸡翅明明一人一个，但最后总有人会抱怨自己没吃到……

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是慧慧打来的。她说自己喝完酒了，现在要回家。语气间里满是醉意。慧慧虽然爱喝酒，但酒量并不好。

叶子告诉了她自己的位置，李慧慧很快便赶了过来。

慧慧一坐下便抓起叶子的可乐，掀开盖子猛喝了一大口，还是可乐好喝。

看你聊得挺开心的啊。叶子打趣道。

临阵逃脱，没意思。大概是喝了酒的缘故，慧慧的脸通红通红的。

叶子知道自己理亏，也不再说什么，两个人默默地并肩坐着。眼前喧闹的学生们早已吃完了食物，正说笑着讨论着一会儿是去后海还是去三里屯。

年轻真好啊。慧慧忽然说道，明明是咧着嘴在笑，但眼眶却红了起来。

别瞎想了，现在不也挺好的吗?

叶子也说不清楚这句话是说给慧慧听，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现在不好，很不好。慧慧叹了口气，接着，她轻柔地唤道，老二……

她们四个都是 90 年出生，便按照月份排了瞬息。阿风三月，是老大，她是五月，排老二，慧慧是六月，排老三，小懵是九月，排老四。这其中，她和慧慧的生日挨得最近，只差两周，加上慧慧的性格比她外向，又更有主见，慧慧便一直争着要做老二。大学四年，也只有在求她帮她作弊时，她肯喊她一声老二。

我总觉得不对。慧慧的声音有些哽咽，小懵怎么会死呢?老天爷是不是搞错了，要死也应该是我死。

说完这句话，慧慧忽然哭了起来。

飞机降落在安城机场时，李慧慧仍在闷头睡大觉。

在这 3 个小时的航程里，叶子也睡着过，但中间醒了好几次，可每一次睁眼，李慧慧都是戴着眼罩张着嘴。这也难怪，昨晚喝醉后，她便拉着她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宿的话。别人喝醉后脑子都是混乱的，但李慧慧却清晰得可怕，一整夜，她又哭又笑，把大学四年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全讲了一遍。

只是叶子可遭了罪，原就不习惯和人睡一张床，还被硬拉着讲了一宿的话，简直濒临崩溃。今天一大早，要不是她凭着一口气吊着，两人恐怕还要错过这班飞机。

原本想着一上飞机就补觉，可随着飞机越来越靠近目的地，她就怎么也睡不着——眼下，要货真价实地参加小懵的葬礼，真真切切地面对她的遗体了。

等乘客都离开了机舱后，叶子这才将慧慧用摇醒。

啊——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到了吗?好快啊——接着，摘下了印着水兵月的眼罩。

叶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真的已经当妈了吗?说实在的，简直和大学时毫无区别。

下了飞机后，两人直奔行李托运处。说到行李箱，叶子就更疑惑了，参加葬礼不过就待一天，李慧慧非要拖着她那个巨大的行李箱。她原本以为她要在她家住上一段时间，可行李箱在她家就从未打开过。怎么拖来的，眼下，又怎么拖了过来。

拖这么大的箱子，你要给小懵守灵七天啊?早上出门赶飞机时，叶子问过她行李箱的事，可李慧慧却故作神秘地不作回答。

对啊，你们俩要不要跟我一块?李慧慧从传送带上提起她白色的行李箱，咱们仨就像大学那会儿摆桌麻将，等小懵过来坐上一坐。她一脸正经地说道。

叶子顿时一身鸡皮疙瘩，暗暗决定再也不多问她行李箱的事。

出了机场，两人坐上出租车，按照老大阿风发的地址赶了过去。

按照李慧慧的安排，阿风原本是要来北京和她们汇合，但她昨天说临时有批货正好要送到安城，于是她就自己过来了。

阿风名叫林风，她的父母产前做的所有检查都说是男孩，但没想到却生出了个女孩。阿风的父母在她出生不久后就离婚了，因此，她的性格相当独立。原本就沉默寡言，毕业以后，她就更少在群里说话。不过，一想到有她在，叶子的心理就踏实了很多。她们仨虽然排了辈分，但在阿风面前，不过都是一群小妹妹。

驱车大约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在一家环境荒凉的饭店门口停了下来。

远远地，叶子就看到了阿风的身影。她穿着一件灰色长款羽绒服，叼着烟，如同一根电线杆般站在马路旁。

一见到阿风，慧慧便冲了上去，一把扑倒进她的怀里，老大

靠——阿风连连咳嗽，慧慧你胖了不少吧。

老大你什么意思啊

一两句话，三个人便哈哈大笑了起来，仿佛一下子回到了 1A319 宿舍。

叶子刚把慧慧的行李箱从后备厢取了出来，阿风便抢步上前接到了手里。上次见到阿风还是在慧慧的婚礼，几年不见，她依旧留着像男孩子一般的短发，从前那般秀气白净的脸黑了不少，还增添了一些在社会上打拼的沧桑感。

阿风选的是一家具有西北特色的餐厅，刚一坐定，羊肉火锅的热气便扑面而来。

你们要喝酒吗?我可以把车停这陪你们喝点。阿风问她们俩。

叶子一听要喝酒，连连摆手，暗戳戳地指了指身旁的李慧慧。

见叶子的反应，李慧慧轻哼了一声，老大，有你在才算够意思，某人昨天一口不喝就逃了。说着，夹起一块羊肉放在阿风的碗里，等咱们事儿办完了再喝吧，好好喝一顿

阿风的酒量全校闻名，学校里的男生都喝不过她。

三人正吃着饭，店里的老板娘忽然走了过来，对阿风耳语了几句。阿风点点头，跟着老板娘离了席。等到再回来时，怀里竟抱了个孩子。孩子约莫三四岁模样，穿着一身大红色羽绒服，胖嘟嘟，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如福娃般可爱。

没跟你们提过，这是乐乐，我儿子。昨晚一路睡在我车上，怕是没睡好，有点感冒，刚让老板娘喂了点药睡了会儿，这才醒。

叶子愣了一下，老大什么时候结的婚，还有个儿子?

慧慧也一脸吃惊地看着她。显然，这事儿她也不知道。

不够意思啊老大你结婚都不喊我们，什么情况啊?慧慧连忙问道。

不是，这是我收养的，叫林乐。阿风笑了笑。

由于父母从小离异，阿风曾说过自己这辈子不会结婚。不仅不结婚，大学四年，阿风也从未谈过一场恋爱。

即便知道阿风不会结婚，但看到眼前这个孩子，叶子还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些年来，，她们虽然联系得不如曾经那般密切，但如此之大的变化还是令人咂舌，一向又酷又帅的老大竟然养了个孩子。如果放在大学时，有人告诉她未来发生这件事，她怎么也不会相信。

不过，话又说回来，难道小懵去世这件事就能让人接受吗?

世事无常。

叶子正在多愁善感，只听一旁传来嗲里嗲气的声音，哎哟哟，小乐乐，跟我们家可心一样可爱。可心是李慧慧的儿子。她大学一毕业就结婚了，不久后就有了孩子，应该也和老大的孩子差不多大。

来来来，三姨喂你吃肉肉好不好的呀?

叶子一口水喷了出来，三姨是什么鬼……

他听不见，是个聋哑宝宝，我正在学手语呢。说着，阿风的手指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你妈妈提前没告诉三姨，三姨也没给你准备礼物。等过几天给你打个金镯子，保你长命又百岁。

也只有这时候，李慧慧才稍微有点当妈的样子。只不过，这满嘴的家长里短，实在是不像她不过仔细一想，倒也挺符合她们江浙沪的风格。

从安市赶往小懵的家乡云县还有三四个小时的车程，三个人吃完饭，已是下午两点，阿风便提议尽快出发。

李慧慧忽然又作起了妖，提着她巨大的行李箱，拉着二人就要往楼上的客房走。

一进房间，她便神神秘秘地关上了门，接着，又煞有介事地打开了行李箱，命令道，来吧，换装。

打开行李箱，里面赫然出现了三件黑色小西服套装、三双黑色的高跟鞋，以及三副黑墨镜。仔细一看，全是 Di。r。这可是我从杭州万象城带过来，全是按照你们俩体型买的。老大嘛，没怎么变，老二嘛，胖是胖了点，挤挤应该也能穿。

叶子顿时哭笑不得，合着这家伙不远万里拖着这个箱子，就是为了整这一出。

想当年，咱们四个可是学校响当当的人物。谁不知道我们市场营销 1 班的四朵金花?谁不知道咱们 1A319 的四大美女?咱们就算今天参加小懵的葬礼，也要又酷又美，风风光光地跟小懵告别

她自己美就行，叶子可不想美。光是看到这接近 5cm 的高跟鞋，叶子就直打怵，职场打拼这么多年，她可从来没穿过这么高的高跟鞋。李慧慧简直是比她见过的所有老板都恐怖。

比她更惨的当属老大，阿风可是一年四季球鞋配牛仔裤的人。叶子还记得她讲她姥逼着她穿裙子追出去了三条街的故事。看来，李慧慧比她姥姥还恐怖。

叶子刚想和老大统一战线，发起反抗，却见老大莫名地来了兴趣，可以啊，老三，真有你的说着，二话不说地换起了衣服。二票对一票，叶子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李慧慧第一个换好了衣服，抱着小乐乐在镜子前臭美了半天，嗯，我可真是个辣妈。说着便拖着行李箱，咯噔咯噔地要和乐乐下楼拍照。

衣服倒好说，最恐怖的就是脚下的细跟高跟鞋。叶子和阿风各自坐在床的一边，大眼瞪小眼，仿佛谁都没有勇气先站起来。

最终，还是叶子迈出了第一步。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先稳了稳晃荡的身子，一手扶着梳妆台，一手伸给向了阿风，老大你能站起来吗，我扶你一把。

阿风难为情地笑了笑，把手伸给了她。

忽然间，叶子想起了那个时候。

大二下学期，阿风在学校后街开了一间酒吧。

她们的大学是建在城乡接合部。当年由于校区的落地，发展了一块依附于校区的商业街。商业街的土地原本属于当地农民的宅地，眼见有利可图，他们便在宅地上盖起了一层或两层的房子。会做生意的，便自己开个超市或者餐馆。不会做的，就租出去，收一本万利的租金，如此一来，便形成了学校后面的商业街，简称为后街。

阿风的酒吧就开在了这里。

后街的店铺虽说赚不到什么大钱，但每年的大学生源源不断、客源稳定，因此，早就一个萝卜一个坑，本是轮不到阿风打算盘的生意。

可偏偏有块空地，处在学校正后门和后街的最前面，属于校方和本地人的争议地，谁也不能占，谁也不能碰，逐渐变成了一个垃圾场，每到下雨，就变得一片泥泞、臭不可当。

大二下学期时，学校迎来了评选，大概是省里要来领导参观，学校便将那块地的所有权做出了退让。没过多久，垃圾场上就起了一座大约 100 多平的水泥平房。

这间水泥房子就是阿风的酒吧。

当时大家都以为阿风是个富二代，后来才知道，阿风是和本地人合伙开的。本地人出房子，阿风出钱经营，利润对半分。和阿风合伙的人名叫川哥，个子不高，短小精悍，圆圆的脑袋上留着贴皮短发，爱穿花衬衫，十足的古惑仔形象，不过后街的本地男人多是这个样子。

川哥在后街拥有很多店，其中一家是在学校很出名火锅店。阿风因为性格爽朗，加之穿着打扮都像小子，男生把她当兄弟，女生把她当哥哥，所以在学校很受欢迎，时常带人去川哥的火锅店喝酒吃饭，一来二去便熟得拜了把子，这才有了合伙做生意的交情。

酒吧的名字叫风，正式营业后，她们仨都成了阿风的员工——慧慧成了驻唱歌手，小懵当起了服务员，而自己则被老大安排做起了会计。回想起来，那可真是一段快乐的日子，每天晚上下课后，四个人就冲到风，老大穿梭在吧台之间敬酒寒暄，慧慧在五光十色的射灯下大放歌喉，小懵前厅后厅来来回回上着酒，而自己则努力记着一张张脸孔和一台台的酒水费用。

凭借着老大的人缘和物美价廉的酒水，开业之后，酒吧的生意越来越好。记得大约是在第三个月左右，阿风投入进来装修和酒水的成本就快要和利润打平了。阿风曾许诺，她会把每个月她赚到的部分平分给大家。叶子曾算过，按照当时的经营情况，每个人每月能分到 3000 左右。这在当时，已经是叶子三个月的生活费了。因此，每个人都干得分外起劲。不过，那时大家也并不是为了钱，说到底，还是这样聚在一起热闹哄哄，又做成了一件事带来的成就感罢了。

可惜好景不长，没有坚持太久，风很快就倒闭了。

 风是三月开业的，四月时收入就已经相当客观，只是有一个窟窿让账面看起来令人痛心。川哥隔三岔五就会带朋友来喝酒，不仅他不付账，他的朋友，以及他朋友的朋友也都不付账。

出事是在五一过后的一个周末，由于刚放完小长假，酒吧的生意异常火爆，还没到正式营业的时间位置就被订光了。那时韩国女团当道，少女时代红得发紫，大街小巷到处都响着gee gee gee。李慧慧不仅染了一头亮眼的金发，还特地学了这首歌的舞蹈，打算在酒吧引爆全场。本来她是要求四个人一起上，为此还特地教了大家跳。但一想到要穿高跟鞋和超短裙，老大和叶子立刻逃跑，最后只拉上了小懵作伴。

那天晚上 8 点，风才刚开门，就进来了两桌，是老大认识的学长。大家嘻嘻哈哈打了招呼，气氛很是愉快。没过多久，川哥就带着他的狐朋狗友陆陆续续霸占了所有的台位。他们自然与学生不同，学生虽然闹，但只是气氛热烈，都是规规矩矩的。可他们却不同，酒一上来就又吼又叫，整个酒吧顿时烟雾缭绕，瓜子壳、西瓜皮满地都是。若在平时，只是三两桌倒也不碍事，但那天晚上，整个酒吧几乎全是川哥的人，就连先进来的阿风的朋友们也明显感到不适，提前离场，气氛顿时变得诡谲。

阿风一整晚的脸色都很难看，显然是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而随着慧慧带着小懵上台表演完了《Gee》之后，矛盾彻底爆发了。起先，是川哥的朋友们让慧慧陪他们喝一杯。慧慧和小懵因为一直在后台复习动作，所以并不知晓前面的情况，她原以为是那个同学在开玩笑，便端着酒过去敬了一杯。哪知道那个混蛋抱着慧慧便亲了一口，慧慧吓了一跳，顿时尖叫了起来。紧接着，在一片嬉笑声中，阿风抡起啤酒瓶砸在了混蛋的脑袋上。

事情发生的实在太快，等到叶子反应过来时，酒吧里已是一片混乱。黑暗中，她看到阿风和那个混蛋扭打在一起，但显然是寡不敌众，自己下意识地想要冲进去帮阿风，却又不断地被人撞开，耳边不断回响着桌子椅子撞击、尖叫和嘶吼，以及啤酒瓶和玻璃杯碎裂的声音。

幸好当天有认识她们的朋友过来，当发现有人闹事后，他们便把她、慧慧和小懵从混乱中救了出来。她们三个还好，只是受了一些划伤。救她们的其中一个是同班的男生，名叫吴皓，而另一个是他的朋友，名叫金磊。当时，金磊在追慧慧，吴皓似乎对自己也有点意思。慧慧一看见金磊，就趴在他的肩上哭了起来。她没哭，但记得吴皓一直让她把手里的棍子扔了。准确地说，那是一根凳子腿。

唯独不见老大。叶子想冲进去把阿风救出来，但吴皓拉住了她。因为学校的保安队已经赶过来了，他说现在进去被抓到了会被认为是聚众斗殴，轻则记过，重则开除。

很快，保安就把里面的人带了出来。她看到了川哥和他那个朋友，两人的头都受了伤，流着血他捂着额头，好像受了伤。保安队长跟他交涉，叶子当时害怕得要死，生怕他供出了老大。好在，川哥只说是自己的朋友在自己的酒吧喝多了，闹着玩。由于这里本来就不归学校管，加上闹事的也没有学生，保安教训了两句便散了。

等到他们走了后，叶子等人便溜到酒吧后门找阿风。后门有一条小道，能通到后街的主道，也能通到学校的后门。门口是一片土山坡，有密密的树丛和高高的野草。她让金磊陪着慧慧在后街找，让小懵回寝室等着，她自己则要下那片土山坡找。吴皓要先给她包扎胳膊上的伤口，她就赶他回寝室，他这才依了她。山坡虽然不大，但夜里啥也看不清，两人就分头找。

最终，是她找到了阿风。她卧在山坡的半山腰上，藏在一片低矮的小树从里。跟那群混蛋扭打在一起时，虽然她也受了不少伤，但并没有占下风。他们虽然人多，但不过都是群整天喝酒，装得凶神恶煞的小痞子罢了。但阿风不同，阿风从小就跟人打架，上高中以前，她一直都是学校的大姐大，谁也不敢惹她。只不过他们人多，把她困住罢了。后来她听到了有人喊保安来了，便从后门蹿下了山坡。前几天连着下雨，山坡上的黄土都变成了泥，湿滑无比，她逃得急，一不小心就将脚踝扭到了，就只能卧在这里。

阿风见了她，便只是笑，你挺猛的啊，拿凳子抡人。

她哪里猛?从小到大，别说打架，就是连吵架也没吵赢过。方才她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拎着凳子就上了。光是一想，浑身都还忍不住发抖。

倒是看到阿风这副模样，她才心疼。这家伙倒在这里，不声也不响，假如不是自己找到了她，恐怕她要爬回寝室了。

阿风的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据说是带走了当时家里所有的钱。她爸是个酒鬼，阿风的原话是那种早上吃碗面也要给自己倒杯白酒的人。她妈离开了后，她爸就喝得更凶了，24 小时没有一刻是清醒的。自那以后，阿风就靠七大姑大姨拉扯大。不过，阿风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世有多悲惨，相反，她无比乐观——没人管，想干吗就干吗。至于那些喊她孤儿、没妈的野种的混蛋小子们，她从小就知道拳头比眼泪有用。

她伸出手，递到阿风面前，老大你能站起来吗?我扶你一把。

叶子，能扶我一把的人不多，你算一个。阿风笑地一如曾经般爽朗，把手啪的一下放在了她的手心上。

叶子也笑了出来。两人牵着手，东倒西歪、扭扭捏捏地走出了房间。

好不容易下了楼，叶子浑身都出了汗。慧慧一见到她俩就笑了起来，你们俩……好像在踩高跷啊。那就更别提还在吃饭的客人们，早就把眼睛安在了她们仨身上，不住地指指点点。

我们赶紧出发吧……时间也不早了。老大低着头，连连催促道，我跟老板说一声……我把车停他们这里，我们打个车过去，钱我出。

你的车呢，你不是开车来的吗?

我车……怕你们坐不习惯……阿风解释道。

阿风毕业后一直在创业做生意，但似乎很不理想，好像没赚到什么钱。

老大慧慧忽然叫了出来，你什么情况啊，这才几年不见，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咱们几个什么时候讲究这些了

是啊，老大，你怎么会这样想啊，车嘛，不过一个代步工具。叶子也帮腔道。

不是，我的车……

老大，你再说我生气了，我今天就非要坐你的车慧慧坚定地说道。

那行吧……

但很快，叶子和慧慧就被眼前的一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一辆 9 米长的半挂货车从饭馆旁开了过来，伴随着发动机轰轰隆隆的响声，驾驶座上的阿风推开了副驾驶的门，从这犹如火车头般的巨物上俯视道，想坐那就上吧，就是可能有点挤。

牛啊，老大，你真酷说着，慧慧踩着高跟鞋，一手抱着乐乐，一手抓住扶杆，吧嗒吧嗒便上了车，叶子，愣着干吗?上啊

叶子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她可没慧慧那般身手，她老老实实地脱下了高跟鞋，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一坐上去，便有了种奇妙的感觉。大货车离地较高，视野开阔，仿佛不是坐在车上，而是悬浮在空中。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叶子很快想了起来，就是双层巴士。叶子忍住没有说出口。不论前面怎么闹腾，接下来，她们就要真真切切地面对小懵的去世了，一想到这里，她的内心不禁有些戚戚然，而一向欢脱的慧慧也安静了下来。

好在小乐乐察觉不到大人们的情绪，他似乎很喜欢大货车，一上车便手舞足蹈，指着副驾驶前面的储物箱咿咿呀呀，待李慧慧打开后，才看到里面塞满了酸奶和小零食。

小乐乐听不见，李慧慧便挨个拿出来，直到确定他要的是小饼干后，这才取出来一块块喂他。

阿风的车开得很平稳，随着空调不断送着暖气，狭小的驾驶舱也很快温暖了起来。中午吃饭的饭店本就处在城郊，阿风很快就将车开上了高速。叶子依靠着车窗，向外望去。

西北的冬季显得有些寂寥，辽阔的戈壁上满地枯黄，唯有巨大的白色风车矗立于天地之间。望着悠悠旋转的白色风叶，沉沉的睡意阵阵袭来，不知不觉中，叶子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里那晚的事情没有发生。风的生意越来越好，川哥也没有再带着他的狐朋狗友来吃白食。他们顺利毕业，计划开第二个和第三个风。阿风做总经理，慧慧是舞台总监，自己在财务总监和市场总监之间摇摆不定，她想问问小懵的选择，可她怎么也找不到小懵。她四处寻找小懵，从早已人去楼空的寝室，到响彻着回音的教学楼，再到偌大的操场，她一路奔跑，一路呼喊，可怎么也找不到她，猝然间，周遭的一切变成了枯黄的西北戈壁，远处的白色的风车下站着一个身穿格子裙的小小身影。她认出来那是小懵，正当她跑向她时，李慧慧将她摇醒了。

老二，你再不醒我就要叫救护车了

暖黄的车顶灯有些刺眼，狭小的车厢外一片漆黑。叶子花了一会儿才弄明白自己在哪。一天一夜没有睡觉，方才的觉昏沉得好似一口枯井。待听到阿风说这里距离小懵家不到 500 米，她正好停车，顺便买一些东西提过去。她这才清醒过来。

和所有的三四线小城市一样，云县的夜晚显得格外安静。由于是元旦的关系，大街上悬挂着亮红的灯笼，三三两两的行人，低矮的楼房，以及忽远忽近的电视节目的声音有一种如在梦境里的疏离感，使得叶子想起了小时候。算起来，自从读大学后，她就没在家乡过过元旦。

小懵家的地址是慧慧联系了大学的老师搞到的，入学时，学校搜集过大家的档案。回想起来，他们三人都或多或少说过自己的家乡，而唯独小懵很少提起。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离世，叶子恐怕永远都不知道她的家乡在哪。

她们在超市买了些水果和牛奶，店员一直用怪异的眼神打量她们。显然，在这样一个小镇子上，三个人这一身黑的打扮多少有些诡异。特别是李慧慧，还坚持在大晚上戴着她的墨镜。在挑选礼品时，李慧慧单独离开了，等她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硕大的花圈。

挽带的上款写着王小萌永远美丽，下款写着1A319 永远青春。

王小萌是小懵的名字。

大一开学的那天，小懵一直没出现。那天的开学典礼正好是学校 40 周年庆，她们仨下楼赶去操场参加典礼时遇到了她。

学姐，你们知道 1A 是哪一栋吗?当时小懵迷路了，一见到她们就问。

你是 1A 哪个寝室的啊?

1A319。

她们仨相互看了一眼，笑了出来。慧慧最先使坏，说现在寝室都锁上了，你先去参加开学典礼吧。

叶子便从她手里接过拉杆箱，来，你跟学姐一块去。

直到开完庆典回到寝室，小懵才知道她们仨就是她的室友。那天起，大家便改口叫她小懵。

看着眼前的花圈，叶子陷入了思绪。她仅参加过的一次葬礼，是她的外公去世。那时她只有十岁，隐隐约约记得的确是摆放了花圈，而电视上的葬礼似乎也都是这样演的。如果不是慧慧，她压根想不起来还要准备这个。

从这点来看，慧慧倒是显得比她成熟许多。生老病死，不过四个简简单单的字眼，仿佛谁都能轻松说出口。可落到现实，要举着花圈参加朋友的葬礼时，这才明白这四个字究竟有多沉。

接着，慧慧又掏出三朵白色纸花递给她们俩，大家相互戴好后，三人这就朝小懵家走去。

小懵家所在的小区不到大，楼房多为五六层高，看起来像是父母那一辈常有的职工房。小区里一共只有几栋楼房，她们很快就找到了小懵填的地址里的那一栋。

小懵的家在五楼，没有电梯。老大拿着花圈走在最前面，叶子跟在最后。楼道里的灯昏暗无比，充斥着一股煤气味，越靠近小懵的家，叶子的心里就越是打鼓——那句恕不接待到底是什么意思?

等到了小懵家门口后，叶子就愈发觉得不对劲。

按理来说，小区里的有人过世，多少都会在小区门口或者单元楼门口摆上花圈，可一路走来，她一个也没见到。就算因为丧事从简或者别的什么原因未摆，也不至于像眼前这般，门上还挂着一个倒福吧。

叶子还没来得及说出自己的困惑，慧慧的手就已经敲在了大门上。没过多久，一个约莫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便开了门，男人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一张干瘪的脸上有着深深的皱纹，表情极为严肃，眼神里充满了审视的味道，叶子不由得想起了她高中的数学老师。

一见到她们，他便警觉地裹了裹身上的灰色睡衣，你们是谁?要干什么他质问道。

请问这是王小萌的家吗?慧慧大约是感受到了对方的不甚友善，连忙摘下墨镜问道。

听到慧慧的提问，男人的眉头先是一皱，接着，瞪了她们一眼，谁叫你们来的?

叔叔您好，我叫李慧慧，我们都是小萌的大学室友。李慧慧说着，又闪开了身子，依次介绍了她和阿风。

老王——谁呀?这时，屋里传来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随着一阵拖鞋声，一个同样戴着眼镜、烫着卷发的中年女人走了过来，相对于男人，她的表情似乎友善了一些，但审视的眼神也让叶子心里发毛。

尽管从待人处事上看，他们和小懵温和的性格截然不同。但从五官上来看, 他们应该就是小懵的父母。

说是小萌的大学同学，你看看我就知道她整天胡搞一群不三不四的人男人怒斥道，手不耐烦地指了指她们。

不是，叔叔阿姨, 我们……阿风刚一张口，就被中年女人蛮横地打断了, 你们把我们家害得够惨了，怎么还有脸来?走给我走

砰的一声，大门被关上了，巨大的响声使得楼上楼下的感应灯都亮了起来。

三个人面面相觑地站在原地。

咱们是不是搞错了啊，这是小懵的家吗?阿风疑惑地问道。

我也怀疑。慧慧说道，这是咱们上学时填的地址, 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是不是已经搬家了?

不, 我觉得这就是小懵的家。由于抱着乐乐，刚才叶子一直没说话。

老二, 你为啥这么确定呢?

如果找错了，应该直接告诉我们找错了, 而不是引起这么大的反应。此外，女人圆圆的脸型和圆鼻头和小懵很像, 她几乎确定那就是小懵的母亲。

哪有这样的爹妈?自己的女儿去世了还这样……李慧慧嘟囔道。

至于这点，叶子也想不出来所以然来。她隐隐约约怀疑小懵没有死, 可谁又会拿这种事开玩笑?那条讣告并不是只发给她们三个，大学还有联系的同学也都收到了这条消息。

此外，阿姨嘴里那句害得我们家还不够又是什么意思?

思来想去，叶子怎么也想出来答案。回到阿风的大卡车上，叶子只觉得一双脚又痛又酸，真是难以想象那些穿着高跟鞋在职场打拼, 下班还要火速赶去接孩子的女人是怎么挺过来的。

元旦的假期还有最后一天，三个人商议决定先在云县住上一晚, 明天上午再好好打听打听，不论有没有结果，下午都要返程。

屁股刚一沾上酒店的床, 叶子的微信忽然响了起来，拿起手机的一瞬间，叶子登的一下从床上站了起来。

供应商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