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撞破山雾时,林匀己经在演武场站了半个时辰。
他单手扶着松风剑,指节因长时间紧绷泛白。
剑穗上的红绳被山风吹得乱晃——那是阿娘生前给他编的,此刻沾着晨露,像滴未干的血。
“剑要拿稳,不是攥死。”
周清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换了身青灰短打,发间插了支竹簪,手里提着食盒,步履轻快得像只山雀。
林匀慌忙收势,松风剑“当啷”坠地。
他蹲下身去捡,却听见师父静玄的拐杖敲在青石板上:“过来。”
竹屋门前的蒲团早被擦得发亮。
林匀跪上去,垂头盯着自己磨破的鞋尖。
静玄坐在蒲团对面的木椅上,手里捻着串乌木佛珠,每拨一下,都像敲在他心上。
“昨日教你的‘松风十三式’第一式,‘风过松岗’,你练了七十遍。”
静玄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错在哪儿?”
林匀额头抵着地面:“腕力不稳,剑势发飘。”
“不对。”
静玄放下佛珠,“是你心浮。”
她抬手指向墙角的铜镜,“去照照。”
林匀起身走到镜前。
镜中少年面色苍白,眼尾还留着昨夜噩梦的青影——他又梦见阿和在乱葬岗哭,梦见母亲的绣鞋沾着血,在雪地里一步步追他。
“你眼里有仇,没有剑。”
静玄的声音突然沉下来,“武学先修心,心不定,招式再花哨也是花架子。”
周清欢把食盒放在石桌上,倒了碗热粥推过去:“师父说得对。
昨儿我去镇里买笔墨,听人说黑莲堂又在青阳镇抓壮丁。
你这样练,什么时候能去报仇?”
林匀的手指猛地收紧,瓷碗“咔”地裂了道缝。
热粥泼在手上,他却像感觉不到疼。
“报仇不是靠恨。”
静玄突然起身,拐杖重重磕在地面,“你爹教过你什么?”
林匀愣住。
父亲林昭是跑镖的,总说“走镖先走心,护镖先护人”。
那年他十岁偷爬镖车,被父亲拎着耳朵骂:“镖师的剑是保平安的,不是杀人的刀。”
“可他们杀了爹娘……”他的声音哽咽。
“所以更要学。”
静玄重新坐下,指尖点了点他心口,“你现在的恨,是火。
火能烧敌人,也能烧了自己。
等你学会把火炼成灯,再去寻仇。”
晨课结束时,周清欢偷偷塞给林匀块烤红薯:“我偷溜下山买的。
师父嘴上严,心里最见不得苦孩子。”
红薯的热气糊在脸上,林匀突然想起阿娘也总给他烤红薯,皮焦里软,甜得能把牙粘住。
他攥紧红薯,往演武场走。
松风剑还扔在地上,剑鞘上沾着晨露,映出他发红的眼尾。
这一日,他练得比往日更久。
“风过松岗”讲究手腕放松,剑随身走。
林匀一次次挥剑,想象自己是在劈开镇西赌坊的幌子,劈开那些蒙面人的黑莲纹靴子,劈开那夜烧宅子的火。
可每挥到第十式,腕子就酸得抬不起来,剑势也跟着散了。
“歇会儿。”
头顶传来清脆的女声。
林匀抬头,看见周清欢坐在墙头上,晃着两条腿,手里还攥着半块桂花糕。
“我阿姐说,练剑要像绣花。”
她跳下来,把桂花糕递过去,“急不得,针脚乱了,整幅绣品都毁。”
林匀咬了口糕,甜丝丝的桂花香漫开。
他忽然想起阿和最爱吃这种桂花糕,每次父亲下镖回来,都要买上两盒。
“你阿姐是谁?”
他问。
周清欢的笑容淡了些:“我只有师父。”
她转身往竹屋走,又回头补了句,“师父说,她年轻时也和你一样,眼里只有仇。”
夜里,林匀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摸出怀里的残碑拓片——那是他偷偷溜回镇里,在父亲书房废墟里找到的。
拓片上的八个字被血浸透,边缘还留着火烧的焦痕:“黑莲噬月,侠骨难消。”
窗外传来脚步声。
静玄立在月光里,手里捧着个布包。
“这是你爹的东西。”
布包展开,是把断成两截的铁尺,尺身刻着“昭”字,“他从黑莲堂死士手里抢下来的,断气前一首攥着。”
林匀的手剧烈颤抖。
他认得这铁尺,父亲总用它敲他手心,说“练武要稳,做人要正”。
“我问过山下猎户。”
静玄的声音像山涧流水,“半月前有批黑衣人往漠北去了,带的旗子上绣着黑莲。”
林匀猛地坐起:“漠北?
他们要去那儿做什么?”
“不知道。”
静玄把断铁尺放进他手里,“但你爹的血没白流。
这铁尺里藏着张地图,要凑齐三把这样的铁尺,才能拼出。”
窗外起风了,吹得竹屋吱呀作响。
林匀攥着断铁尺,忽然觉得掌心有了温度。
这不是仇恨的温度,是父亲的手曾经握过的温度,是某种更沉重的东西——责任。
第二日清晨,他主动找到静玄:“师父,我想再练‘风过松岗’。”
静玄看他一眼,递过松风剑:“剑在人在,心在剑在。”
这一次,林匀站得更稳。
他闭上眼,听见山风穿过松林的声响,听见阿娘喊他回家吃饭的吆喝,听见父亲说“走镖先走心”。
松风剑出鞘,带着晨露的清响。
这一次,腕子没酸,心也没飘。
剑影掠过,竹梢的露珠簌簌坠落。
他知道,自己离那盏灯,近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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