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带着知微连夜离开了苏州。
路上没有灯,只有月亮偶尔从云缝里漏下来,把树影子变成张牙舞爪的妖怪。
福伯的手像块冷铁,攥得沈知微手指发疼。
知微深一脚浅一脚,跌跌撞撞地跟着福伯向前挪动,若非被福伯攥着手,只怕走一步摔两跤。
远处有狗叫,一声比一声近,福伯突然把知微按进草窝里。
枯枝扎进膝盖,知微不敢哭——上回哭的时候,福伯用血痂结块的袖子堵住知微的嘴,那股血腥铁锈味首接使知微呕吐出来。
“趴下!”
每每“咔嗒咔嗒”的皮靴声传来,福伯就迅速地拉着知微扑倒在泥地里,动利落得不像个咳血的人,倒像是当年在督军府校场教士兵匍匐前进的教官。
知微不知何时睡着了。
或许是走着走着眼皮就打起架了,也或许趴下躲人时首接进入梦中。
知微一会儿梦见姆妈用银剪子剪雪花,一会儿梦见姆妈冲进大火中。
清晨醒来,知微扒开眼皮入眼的是泥菩萨在身旁站着,吓得知微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
回头见福伯正用炭条在墙上画奇怪的符号,乍看像算账的苏州码子,细看却是在阿爹书房暗格的本子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小姐,你要记住这个符号,这是你阿爹留给你的。”
福伯见知微醒来,喃喃地说道。
然后用鞋底抹去痕迹,墙灰簌簌落在供桌上的破碗里,碗底残留的酒液泛起细小的泡沫。
“这是你姆妈留给你的信。”
福伯递给她一个被水泡软的信封,里面装着遗书。
在微弱的晨光中,知微发现是爹爹的字迹:“吾妻如筠:总务司指控的三十万军饷亏空,实为X某借稽查之名……”后面的字洇成了蓝黑色的泪痕。
第6天,福伯带着知微来到了秦淮河的渡口。
卖馄饨的妇人多给了半勺虾皮,热汤里漂着的虾皮的虾皮,突然让知微想起父亲书房那缸热带鱼——去年总务司来人查账那天,鱼缸莫名其妙碎了,那些五彩斑斓的小尸体也是这样肚皮朝上漂着。
馄饨尚未吃完,福伯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像老年人:“前面胭脂巷……”。
老人从贴肉处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张烧焦的名帖,隐约可见“绛雪楼”三个字,落款处只剩半个朱砂印。
知微刚要细看,福伯却将油纸包塞进她鞋底:“若是……若是他们问起……”话没说完就呕出一滩血倒地不起。
望着倒地不动的福伯,知微僵在原地,喉头像塞了团浸水的棉絮,连尖叫都噎在胸腔里。
油纸包在鞋里发烫,老人最后那句破碎的话像刀片在耳膜上反复刮擦。
巷口传来杂沓脚步声时,她才发现自己正用沾血的手拼命摇晃福伯。
绛雪楼的后门开在胭脂巷底,门环上结着冰溜子。
知微叩门时,发现石阶第三级有处修补的痕迹——用的竟是和沈府花园相同的青金石碎料。
开门的婆子提着玻璃风灯,光晕扫过她脸颊时突然“咦”了一声,耳后那粒朱砂痣,和自己二十七八年前在姑苏奶过的孩子的一模一样。
陈妈妈验货时用的银秤很特别,秤杆上刻着“两钱”,唯独缺了“斤”字。
知微突然想起父亲说过,沈家的秤不论“斤”,灵机一动,用手指在地上画起了破庙里福伯让她记住的符号,然而让知微失望的是,陈妈妈瞥了一眼就像看见地上的蚂蚁一样,无动于衷。
当夜下雪,知微被按在浴桶里刷洗。
胰子沫刺痛眼角时,她听见陈妈妈对账房说:“记上,腊月初三收孤女一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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