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深了，天气一日凉过一日。
地里的活计彻底闲了下来，田野空旷，树木凋零，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首愣愣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农闲时节，正是农村说媒拉纤、操办喜事的高峰期。
空气中似乎都飘散着一股不同于麦香的人情烟火气。
李卫国当上副队长这几个月，变化是显而易见的。
人瘦了些，但精神头更足了，走起路来步步生风，和人说话时，眼神里除了以往的沉稳，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他处理了几件队里积压的老大难问题，比如合理调整了五保户的帮工方案，说服了几户长期闹别扭的邻居各退一步，虽然都是小事，但那份不偏不倚、以理服人的劲儿，让他在村里的威望又提高了几分。
连一向沉默寡言的李老汉，偶尔和儿子一起走在村里，也能感受到乡邻们投来的、带着敬意的目光，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会不自觉地流露出些许宽慰。
然而，这副队长的身份，也给他带来了新的“烦恼”。
这天晚上，一家人围坐在炕桌上吃晚饭。
依旧是薯干粥、咸菜疙瘩，不过因为今年李卫国当了队长，工分挣得足，年底结算或许能宽裕点，王秀兰特意蒸了几个纯玉米面的窝头，算是给儿子加点营养。
粥饭的热气氤氲着，驱散了秋夜的寒意。
李老汉咬了一口松软的窝头，看着对面埋头喝粥的儿子，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卫国，有个事，得跟你念叨念叨了。”
李卫国抬起头：“爹，啥事？”
“你今年，虚岁都二十二了。”
李老汉的语气很郑重，“搁在往年，这年纪，娃都会满地跑了。
前几年，咱家光景不好，我也没张罗。
如今你当了副队长，算是立住脚跟了，这终身大事，不能再拖了。”
王秀兰也放下筷子，附和道：“是啊，卫国。
村里跟你一般大的后生，差不多都定亲了。
你三叔婆前几天还跟我提，说有好几家姑娘托人来打听你呢。”
李卫国愣了一下，脸上微微发热。
他整天忙于队里的事务，脑子里想的都是庄稼、工分、明年怎么调配劳力，个人的事，还真没仔细琢磨过。
此刻被父母突然提起，他有些措手不及，心里泛起一种复杂的情绪，既有对成家立业的隐约期待，又有一种被无形绳索束缚住的不自在。
“爹，娘，队里的事刚捋顺点儿，我……”他想推脱。
“队里的事重要，个人的事就不重要了？”
李老汉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成家立业，成家立业，那是先成了家，才有业，这是老一辈传下来的理儿。”
王秀兰怕儿子抵触，语气缓和地劝道：“没说让你立马就结婚。
先相看相看，有合适的姑娘，处处看。
我跟你爹打听过了，邻村老王家的那个闺女，叫秀兰的，就是上回你在村头麦地里见过的那个，记得不？
那闺女，模样周正，性子温和，干活是一把好手，针线茶饭样样拿得起来。
她爹妈也都是老实本分的人家。
我寻思着，挺合适。”
“王秀兰……”李卫国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在夕阳下捡麦穗的苗条身影，还有那条乌黑油亮的大辫子。
他心里动了一下，但嘴上还是说：“娘，这……太突然了。
再说，人家姑娘啥意思，咱也不知道。”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李老汉一锤定音，“我己经托你三叔婆去探过口风了。
老王家里没啥意见，就看你们年轻人见见面，合不合眼缘。
就这么定了，后天逢集日子，也正好是王家坳唱样板戏的日子，人多，不扎眼。
你收拾利索点，跟你三叔婆过去，跟那姑娘见个面，说说话。”
李卫国看着父母不容商量的眼神，知道这事躲不过去了。
他默默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粥，心里乱糟糟的。
他想象中的婚姻，似乎不应该是这样，经由媒人牵线，像谈一笔买卖一样互相打量、权衡条件。
但他也明白，在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都是这么过来的。
爱情是奢侈品，合适和踏实才是过日子最硬的道理。
两天后的下午，李卫国换上了一件半新的、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这是他能拿出的最体面的行头了。
脚上的布鞋也刷得干干净净。
三叔婆，一个精干利落的小脚老太太，早早地就来了，看着李卫国收拾立当，笑得合不拢嘴：“瞧瞧我们卫国，这一打扮，多精神的小伙儿！
走吧，保管那王家的闺女看了满意！”
王家坳离李家坳不算远，隔着两道山梁。
路上，三叔婆絮絮叨叨地跟李卫国说着王秀兰家的情况：家里兄妹六个，她排行老二，上头一个哥哥己经成家，下面还有弟弟妹妹们在念书。
姑娘从小就懂事，帮着家里干活，吃苦耐劳，名声很好。
“卫国啊，秀兰这闺女，一看就是过日子的人。”
三叔婆压低声音，“娶媳妇，关键是要贤惠、能干，能帮你撑起这个家。
模样那是其次。
秀兰模样也不差，配得上你。”
李卫国默默地听着，不时“嗯”一声。
越靠近王家坳，他的心跳得越快。
他想象着见面时的场景，该说些什么？
会不会很尴尬？
王家坳的村头空地上，果然搭着戏台，锣鼓家伙敲得震天响，台上穿着戏服、画着浓妆的演员正在唱《智取威虎山》选段，台下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多是老人和孩子。
年轻人和壮劳力们，则三五成群地站在外围，聊天、抽烟，心思并不全在戏上。
这种场合，确实是相亲碰头的好地方，既不显得刻意，又能借着人多观察对方。
三叔婆眼尖，很快就在人群外围找到了王秀兰和她母亲。
王秀兰今天也特意打扮了一下，穿着一件红格子上衣，虽然洗得有些褪色，但整洁合身。
两条大辫子梳得整整齐齐，垂在胸前。
她微微低着头，双手紧张地绞着衣角，脸颊绯红，不敢抬眼看来人。
她的母亲，一个面容和善、衣着朴素的中年妇女，笑着迎上来跟三叔婆打招呼：“他三叔婆，来啦？
这就是卫国吧？
哎呀，真是精神！”
说着，目光便落在李卫国身上，上下打量着，眼神里带着审视，也带着满意。
李卫国有些拘谨地喊了一声：“婶子。”
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王秀兰。
王秀兰感受到他的目光，头垂得更低了，连耳根都红透了。
寒暄了几句，三叔婆便给王秀兰的母亲使了个眼色，笑着说：“老姐姐，咱俩去那边看看有没有卖瓜子的，让他们年轻人自己说说话。”
说着，便拉着王秀兰的母亲往人堆里走去，故意留下了李卫国和王秀兰两个人。
气氛一下子变得无比尴尬。
锣鼓声、唱戏声、人群的喧闹声，仿佛都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两个人相隔一米多远，都僵在原地，谁也不知道该先开口。
最终还是李卫国鼓起勇气，往前挪了一小步，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干涩地问：“那个……你也来看戏？”
王秀兰轻轻“嗯”了一声，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又是一阵沉默。
李卫国搜肠刮肚，想找点话说。
他平时在队里安排工作、处理纠纷时也算口齿伶俐，此刻却笨拙得像块木头。
他看到了王秀兰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没话找话地问：“天冷了，出来多穿点。”
“没事，不冷。”
王秀兰终于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李卫国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
就是这一眼，让李卫国看清了她的面容。
不是那种让人惊艳的漂亮，但眉眼清秀，皮肤是健康的微黑色，鼻梁挺首，嘴唇抿着，透着一股子沉静和倔强。
尤其那双眼睛，像山涧的清泉，清澈而温润。
这一眼，让李卫国心里的紧张莫名地消散了一些。
他感觉这个姑娘，不像有些农村姑娘那样咋咋呼呼，而是有一种内在的安稳气质。
“我……我听三叔婆说，你干活很利索。”
李卫国试着找了个话题。
“还行吧，庄稼人，不就是干活嘛。”
王秀兰的声音稍微大了点，但依旧带着羞涩。
“嗯，是。”
李卫国点点头，“咱们庄稼人，就得肯下力气。
地不哄人。”
提到庄稼，李卫国的话匣子似乎打开了一点。
他讲起了今年队里麦收的情况，讲起了他当副队长后试着做的一些调整，讲到了对明年生产的想法。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神变得专注而明亮，语气也自信起来，暂时忘记了这是在相亲。
王秀兰静静地听着，偶尔抬眼看看他。
她发现，当这个年轻人说起土地和庄稼的时候，身上有一种特别的魅力，那种认真和执着，让她心里微微一动。
她虽然没念过什么书，但常年劳作，对土地也有着深厚的感情，能理解李卫国话里那份对收成的渴望和对改进的思考。
“你觉得……这样安排行吗？”
李卫国讲到兴头上，甚至下意识地问了王秀兰一句，问完才觉得唐突，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王秀兰抿嘴笑了笑，轻声说：“俺不懂队里的大事，不过听着，你觉得对庄稼好，对大家好的事，准没错。”
这句话说得朴实，却让李卫国心里一暖。
他感觉到，这个姑娘是懂他的，至少是理解他对土地、对集体的那份心的。
接下来的交流就自然多了。
两人绕着田地、庄稼、家里的情况，断断续续地聊着。
大多时候是李卫国说，王秀兰听，但她偶尔的回应，都恰到好处，显示出她的聪慧和善解人意。
李卫国发现，王秀兰不仅勤快，心思也很细腻，对家里家外的事都很有条理。
不知不觉，太阳西斜，戏也散场了。
三叔婆和王秀兰的母亲适时地回来了，看着两个年轻人之间不再那么僵硬的气氛，都会心地笑了。
回去的路上，三叔婆迫不及待地问：“卫国，咋样？
秀兰这闺女不错吧？”
李卫国没有立刻回答，他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王家坳，脑海里还是王秀兰那双清澈温润的眼睛和那条乌黑的大辫子。
晚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但他的心里却有一股暖流在涌动。
这个姑娘，和他想象中那种只会埋头干活的农村姑娘不太一样，她身上有一种安静的力量，让人感到踏实和安心。
“嗯，挺好的。”
他低声对三叔婆说，脸上有些发烫。
三叔婆一拍大腿：“那就成了！
我回头就给老王家回话！
你这终身大事啊，就算有眉目了！”
李卫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
他想起刚才和王秀兰短暂的交流，想起她说的“对庄稼好，对大家好的事，准没错”，心里对未来的生活，隐隐生出一种模糊的期待。
也许，婚姻就是这样，找一个能理解你、支持你，一起踏实过日子的人。
至于那些曾经在星空下涌动的不甘与憧憬，似乎被这现实的、温暖的烟火气暂时掩盖了。
他不知道，这个名叫王秀兰的姑娘，将在未来漫长的岁月里，用她看似柔弱的肩膀，和他一起，乃至独自一人，扛起整个家庭几乎要被命运压垮的重担。
此刻，他只觉得，这个秋天，似乎不那么萧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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