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安全通道里光线昏暗，只有紧急出口的绿色标识散发着幽幽的光。
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尘埃和潮湿混凝土的气味。
林汐完全沉浸在笔下的世界，铅笔划过粗粝纸面的沙沙声，是他此刻唯一的乐章。
他正勾勒着一组扭曲而有力的线条，像在挣脱某种无形的束缚，线条中心却隐约包裹着一丝柔和的轮廓——那是他在疲惫生活中对美好的全部想象，混杂着白日里那惊鸿一瞥留下的、冰冷的剪影。
程皓站在门口，脚步停滞。
手机屏幕上微弱的蓝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原本只是想找个安静角落回个电话，却意外撞破了这幅画面。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少年低垂的脖颈上，那里因为专注而绷出清晰的肌腱线条。
然后，视线滑向他握着铅笔的手——手指修长，指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但手背和虎口处有一些细微的、新旧交叠的伤痕和茧子，与少年清秀的面容形成反差。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那张画上。
不是写实的风景或人像，而是一种充满张力的情绪宣泄。
粗野的线条里蕴含着一种不甘的挣扎，却又奇异地透出一种脆弱感。
这种原始而首接的情感表达，与程皓日常接触的那些精雕细琢、充满算计的艺术品截然不同。
林汐终于感觉到异样，像是小动物察觉到陌生的气息。
他猛地抬起头，瞬间撞进一双深邃的、审视的眼眸中。
心脏骤然紧缩，几乎要跳出喉咙。
是中午车里那个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
惊慌失措之下，他下意识地将素描本猛地合上，紧紧抱在胸前，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动作太大，蹭到了窗台上的灰尘，在他白色的侍者衬衫袖口留下一道灰痕。
“对、对不起！
先生！
我……我马上离开！”
林汐语无伦次，脸颊迅速烧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认出了程皓，那种迫人的气场让他感到窒息般的压力。
程皓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从他慌乱的脸，移到他紧紧护住的素描本，再移到他袖口的那道污迹上。
那目光太过平静，反而让林汐更加无所适从。
承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凝固的气氛。
是领班张姐，她探头进来，看到程皓，立刻换上恭敬的笑容：“程总，您在这里，王总他们正在找您呢。”
然后她瞪了林汐一眼，压低声音，“林汐！
还不快去干活！
躲这里偷什么懒！”
林汐如蒙大赦，几乎是逃离现场，低着头从程皓身边快步溜走，心脏还在狂跳。
程皓看着少年仓惶消失的背影，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情绪。
他转向张姐，恢复了惯常的淡漠：“没事，找个安静地方回个电话。
我们回去吧。”
晚宴设在“云境”最顶级的宴会厅。
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光芒，衣香鬓影，觥筹交错。
程皓无疑是全场的焦点之一。
他周旋于各方人士之间，举杯、寒暄、微笑，每一个动作都无可挑剔，优雅得体。
人们围绕着他，谈论着宏大的议题，笑声恭维声不绝于耳。
他精准地扮演着“程皓”这个角色——家世显赫、能力出众的继承人。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面具之下，是一种抽离的疲惫。
那些笑容未曾真正抵达眼底，那些应酬的话语如同设定好的程序。
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宴会厅华丽的穹顶，或者窗外漆黑的夜空，思绪会有瞬间的飘忽。
那个在昏暗楼梯间里，像受惊的小鹿一样仓惶、却又紧紧护住自己画作的少年身影，不经意间又会浮现。
那种为了生存而挣扎的狼狈，与此刻周遭的极致奢华，形成了荒诞而尖锐的对比。
那种专注于创作时、全然不顾周遭的纯粹，更是他久违甚至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转城市的另一端，林汐的一天还远未结束。
他骑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二手自行车，穿梭在夜色渐浓的街道上，赶往第三站——市第一医院。
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他身上残留的餐厅油烟味，却吹不散心头的沉重。
母亲的气色比昨天更差了些，咳嗽的时候，整个瘦弱的身体都蜷缩起来。
林汐熟练地打来热水，拧干毛巾，轻轻为母亲擦拭脸颊和手臂。
动作轻柔，眼神里充满了担忧。
“小汐……辛苦你了。”
母亲的声音气若游丝，满是愧疚。
“妈，你说什么呢，不辛苦。”
林汐挤出笑容，喂母亲喝了点水，看着她服下药片，“医生说了，按时吃药，好好休息，会好起来的。”
安顿好母亲，他又匆匆赶到妹妹林薇所在的初中。
晚自习刚结束，学生们潮水般涌出校门。
林薇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在人群中踮着脚尖张望，看到哥哥，立刻像小鸟一样飞奔过来。
“哥！”
林汐把手里还温热的包子递给她：“快吃，饿了吧？”
“谢谢哥！”
林薇咬了一大口，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眼睛里闪着光，“哥，我们今天美术课，老师夸我构图有想法了！”
林汐看着妹妹兴奋的样子，心头一软，揉了揉她的头发：“是吗？
我们小薇最棒了。”
疲惫仿佛在这一刻被驱散了一些。
他是这个家的支柱，不能倒下。
送妹妹回到借住的亲戚家楼下，林汐没有上去。
他还要赶去最后一个地方——城南的夜市。
那里，有他一个小小的摊位。
合夜晚的慈善晚宴终于散场。
程皓婉拒了后续的消遣安排，坐上了回公寓的车。
车厢内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剩下引擎低沉的运行声。
他靠在舒适的真皮座椅上，闭上眼，揉了揉眉心。
应付完一整天的虚伪客套，精神上的倦怠远胜于身体的劳累。
手机屏幕亮起，是母亲发来的信息，再次提醒他下周林家晚宴的重要性，字里行间透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他没有回复，将手机屏幕按灭。
回到顶层公寓，玄关的感应灯无声亮起，照亮空旷得有些冰冷的空间。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万家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却无一盏为他而留。
他脱下西装外套，随意扔在沙发上，解开了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
没有开主灯，他径首走向客厅一角那架昂贵的施坦威三角钢琴。
修长的手指悬在黑白琴键上方，犹豫了片刻，最终落下。
弹奏的不是什么复杂的乐章，而是几个零散的、不成调的音符，在寂静的空间里突兀地响起，带着一种漫无目的的探寻。
音符落下后，是更深的寂静。
他忽然想起什么，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
鬼使神差地，他在搜索框里输入了“云境 餐厅 员工”几个字，但随即又立刻删除了。
他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些荒谬。
他关掉电脑，重新走到窗前。
玻璃上映出他孤独的身影，与窗外繁华的世界重叠。
那个少年此刻在做什么？
是在某个喧闹的夜市吆喝叫卖？
还是己经回到那个逼仄的住处，继续在灯下涂抹他的梦想？
程皓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玻璃上轻轻敲击着，仿佛在重复少年画画时的动作。
一种莫名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探究欲，在这个寂静的夜里，悄然滋生。
他忽然做出一个决定。
明天，再去一次“云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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