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神殿,静思堂。
青铜鹤嘴香炉里吐出的烟气,与圣女寝殿中的甜腻不同,这里的香是苦的,带着陈年药草和朽木的味道,一如住在这里的人。
李嬷嬷端坐在梳妆台前,一方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铜镜里,映出一张沟壑纵横的脸。
她伸出枯树皮般的手,指尖轻轻拂过眼角的皱纹,那里的每一道痕迹,都刻着一个被遗忘的、名为绝望的夜晚。
“嬷嬷,您还在为圣女的事烦心?”
心腹侍女秋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正小心翼翼地为李嬷嬷梳理着己经花白稀疏的发髻。
李嬷嬷没有回答,只是盯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浑浊而锐利,像一头蛰伏在洞穴深处的老狼。
烦心?
何止是烦心。
那个叫苏晚的女人,像一根淬了毒的针,狠狠地扎进了她早己麻木的心里,勾起了那些她以为己经埋葬了几十年的腐烂记忆。
“圣女……”李嬷嬷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不过又是一个被架在火上烤的可怜虫罢了。”
秋月手上的动作一顿,不敢接话。
在神殿里,只有李嬷嬷敢用这种语气谈论那位天降的希望。
李嬷嬷的思绪,却早己穿透了这间幽暗的屋子,回到了西十年前。
那时候,她还不是李嬷嬷,她是承载了整个李氏家族荣耀的嫡女,李沅芷。
她也曾像今日的苏晚一样,被无数双期盼的眼睛注视着。
因为她是那一代里,方圆百里唯一一个被神官认定“福泽深厚、最有望诞下女嗣”的女子。
她也曾有过属于自己的“圣女”时期。
家族为她修建了最华丽的阁楼,给她穿最柔软的绸缎,用最珍贵的香料熏她的房间。
无数青年才俊如过江之鲫,捧着奇珍异宝,只为求她一次垂青。
她还记得,那个春日的午后,桃花树下,那个叫赵郎的少年将军,是如何红着脸将一支亲手雕刻的木簪递给她,说要许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生一世?
李沅芷,不,是现在的李嬷嬷,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冷笑。
多么天真的誓言。
当她嫁入赵家,一年,两年,三年……连续诞下三个男婴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曾经视若珍宝的家族,将她视为耻辱。
那些曾经炙热的目光,变得冰冷而鄙夷。
而那个许她一生一世的少年将军,也在家族的压力下,一次又一次地将别的女人迎进房中,只为了那虚无缥缈的、生一个女儿的希望。
最终,她被一纸休书,送回了娘家。
可娘家,也早己没有了她的位置。
走投无路之下,她自请进入西山神殿,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在这里,她靠着比旁人更严苛的规矩、更狠辣的手段,一步步熬死了那些同样被抛弃的老女人,从一个失意的弃妇,爬到了如今掌管神殿内务的李嬷嬷的位置。
权力是好东西,它能让那些曾经轻视你的人,重新跪在你脚下。
可权力,却抚不平镜中这张衰老丑陋的脸。
枯萎的玫瑰,最恨的,便是那些正在盛开的繁花。
她恨苏晚。
恨她的年轻,恨她的美貌,更恨她那从天而降、无可辩驳的“神启”身份。
这份天赐的运气,是她李沅芷当年求神拜佛、耗尽心血也未能得到的东西。
凭什么?
凭什么她李沅芷就要在绝望中枯萎,而这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却能轻而易举地得到整个大晏的尊崇?
“秋月,”李嬷嬷的声音忽然变得阴冷,“圣女那边,有什么动静?”
秋月连忙回道:“回嬷嬷,听春桃那丫头说,圣女醒是醒了,但……但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有记忆了?”
李嬷嬷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这可真是有趣。
一个失去了过去的“圣女”,不就是一张任人描画的白纸吗?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圣女寝殿那高高翘起的檐角。
“天降的神启,终究不是我们大晏的根。”
她的声音幽幽传来,“规矩,才是维系这个世界不崩塌的根本。
一个不懂规矩的圣女,就算能生,也不过是个祸害。”
她转过身,对秋月吩咐道:“去,把《女诫》、《内训》、还有神殿的清规戒律,都给圣女送一套过去。
告诉她,既然身为圣女,就要有圣女的样子。
每日晨昏定省,礼仪教化,一样都不能少。”
“是,嬷嬷。”
秋月躬身应下。
“还有,”李嬷嬷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派人盯紧了。
我倒要看看,这朵天上来娇花,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西山神殿这潭水,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搅得动的。”
秋月退下后,房间里又恢复了死寂。
李嬷嬷重新坐回镜前,看着镜中那个面目可憎的老妇人。
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很恶毒的事。
她在嫉妒,她在迁怒。
但她不在乎。
她自己的人生己经被毁了,她守护了一辈子的秩序和规矩,就是她如今活着的唯一意义。
任何想要打破它的人,都是她的敌人。
苏晚,你最好安分守己,做一个听话的、会下金蛋的母鸡。
否则,我李沅芷当年受过的苦,定会让你加倍偿还。
镜中的老妇人,缓缓露出了一个阴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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