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透,燕京南城己是人声鼎沸。
许诺脚下的蒲鞋早磨出了笑口,背上包袱只剩半饼干瘪的窝头。
他站在南城大街檐下,抬眼,雕梁画栋的楼宇倚马千户,市集如龙蛇混杂,人群川流不息。
这便是传闻中的大燕京都——燕京。
这是他梦里踏遍三千青砖想象过的地方。
只可惜现实比梦多了三尺黄沙、两斗尘埃,以及一张包子脸的书生在大街上站成了呆木头。
“诶,小兄弟头一回进京吧?”
身旁一声音如铜铃破瓦,震得许诺一激灵。
许诺转头,一汉子横肉堆颈,嘴角叼着根胡萝卜,穿一件洗得近乎半透明的蓝布大褂。
此人正将一只肥手搁在旁边摊位的竹秤上,满面堆笑地看着许诺。
“敢问大哥,这南城如何去贡院?”
许诺拱手,话音未落,却不敢把包袱抓紧,生怕显得生涩——谁在燕京露怯,谁就当小冤大头。
汉子眼里精光一闪,不着痕迹地瞟了眼许诺包袱下鼓出的小木匣,笑道:“去贡院啊?
这路可不甚好走,若不熟门熟路,半晌都到不得。
小兄弟这等读书种子,怎可误了工夫?
这样,哥哥给你带路,包你一炷香走到,且分文不取,你看如何?”
许诺一听,心想世人都道燕京人情薄,怎地这位爷,倒真有古道热肠?
“那多有劳大哥。”
他小声答,应时笑容腼腆,不忘搬出寒门书生的一副腔调,“在下许诺,陇西人氏,头一遭进京,还望多关照。”
大汉拍了拍他肩,爽朗得跟早晨的大钟似的:“张六斤,南城张家口人。
这一片,谁不知我老张最仗义?
但凡新进京的书生,十个有八个是我带过去的。
兄弟且跟我来!”
许诺暗自记下这个“张六斤”的名头,眼见对方一脸自来熟,心下微有警惕,却也无他法。
人生地不熟,却还要小心施展自己那点“聪明劲儿”——他这么想着,亦步亦趋地跟在张六斤身后。
南城的街口莫名复杂,张六斤一边扯着许诺闲话,一边领着他穿小巷、钻胡同。
时而带他绕过鸡鸭乱窜的拐角,时而与巷口小贩打趣,忽而抢白几句,一时间把个燕京南城的烟火气都搅进许诺的鼻腔里。
“你们陇西那边,可流行灯谜儿?”
张六斤笑眯眯地问。
“也有,不过乡下谜面全是‘鸡犬猪牛’,哪比得上京师风雅。”
许诺下意识回了一句,却觉这话像是在给人递话柄,忙又补了句,“我最高兴听南城百戏,说书唱段。”
“这时候儿倒有个新鲜玩意儿——‘戳麻花’,”张六斤摇头晃脑,“可惜你来早了,未到正午。
明日等你考完,哥带你去。”
许诺静静点头,脑中却有些犯嘀咕。
只是天色渐亮,他只觉越来越向城南深处偏走,心下不安,终于小心翼翼开口:“张大哥,这贡院真在这座东南巷子头里?”
“啧,你可别不信——燕京向来路曲巷深。
咱再穿过这座拐道,前头就是。”
张六斤挥挥手,手里胡萝卜一杵,“咱们南城人,最讲信誉。”
话音刚落,一个龟背三轮车正好拐进巷子,吱呀着擦着许诺裤脚过去,带起三股牛骨汤味掺杂着鸡毛蒜皮。
张六斤伸手一拦,道:“嘛呢!
奔丧呢?
吓着咱客人小兄弟了!”
三轮车夫嘿嘿一笑,喊道:“老六斤,带新贵人进城呢?”
“去你的!
我兄弟是进士胚子,能和你们比?
看我不打断你一条腿,赶快滚!”
许诺满眼惊疑,本想辩解,张六斤己将他一揽,推着又穿一弄堂。
一路行来,不消半炷香,许诺就有些发觉不对——巷子口窄窄,抬头全是晾晒的裤子与袜子,偶尔有几只肥鹅啄着菜叶横穿,地上污水潺潺。
若不是天气尚早,他几乎要捏着鼻子。
“张大哥,你这带路的法子未免也太绕了吧?”
许诺停下脚步,苦笑着抽回一截包袱带子。
张六斤搓搓手,满脸堆起人畜无害的笑容:“嗨,不瞒你说,小弟兄,也不是人人都朝贡院去得的。
你看,这大燕,最讲究‘门面’。
初进京,要先‘浸一浸’南城的风水,图个好彩头。
再说——”他说着,突然朝许诺脸上一凑,低声道,“你包袱里带的可好东西?”
许诺心头一紧,装作没听见,只顺势把包扶紧,又往街口退了半步。
张六斤忽然侧身一挡,憨笑着伸手一比:“小兄弟别害怕,我张六斤,虽说不是老实人,但也不白拿你便宜。
这样,进京头一遭,你随身本钱我给‘看住’,保你半日无忧。”
许诺愣住,这哪是什么门面,分明是强买强卖!
可眼见巷子两头倏然后冒出两个二瘦高壮的青年,拎着扫帚闷锅瓢做声势,许诺只觉得自己像被两只锅盖夹在中间。
他一边琢磨怎么脱身,一边强装镇定:“张大哥,书院老师曾教,燕京讲究‘礼义廉耻’,咱们文盛之地,岂能做这苟且之事?
若你真想帮我,小弟情愿请你同吃一顿早茶,何不上馆子坐坐?”
张六斤哈哈一笑,伸手拍拍许诺肩膀:“会说话,也难怪是为读书的。
这京师么,讲‘礼义廉耻’——有时候咱们守着脸面,有时候却得守着肚子。
老弟你初来乍到,‘进贡’一二是规矩,不然易遭小人。
把包袱里的碎银递出来,哥哥保你一路平安。”
许诺暗自盘算,若是硬顶,恐要挨顿皮肉之苦。
正纠结间,一道女子声音忽传来:“张六斤,你又欺负斯文小郎了?
好好赚你的花酒钱,莫坏了南城名声。”
巷子口走来一少妇,眉目清秀,穿着一身素净青衫,斜挎着竹篮,她身后几名菜贩和孩子正指指点点。
张六斤脸色微变,却仍硬着胆子,应道:“沈姑娘不是还账去了吗,这怎么又回来了?”
那青衣女子,正是沈璃乔装的本相。
她似笑非笑,看了许诺一眼,似乎早知结局:“张六斤,你莫忘了上次‘丢包案’是谁救的急。
今年头回见学子进京,你便不怕衙役寻你麻烦?”
张六斤被这女子一喝,气焰顿减。
他搓着手,乐呵呵地赔着笑:“原是误会,误会!
这小兄弟一脸聪明气,特地带他瞻仰南城‘风水’,也算做人情。”
沈璃只莞尔,弯腰把许诺的包袱递还本人,轻声道:“这条路去不得。
贡院在正北巷,你顺长街一首向北,便能看见石牌坊。
莫让闲人染指行囊。
新入燕京的士子,有时候要学会看人,也要学会识路。”
许诺脸一红,不知该如何答谢。
张六斤倒不尴尬,反倒咧嘴道:“沈姑娘厉害,张六斤又得‘破财’请菜市坊喝水去咯!”
一场风波消散,街头人声渐起,贡院的钟鼓声从远处隐隐传来。
许诺背好包袱,对沈璃点头道谢,转身朝燕京长街迈步而去,身后南城的喧嚣、混沌与人情世故全都裹挟在晨曦里。
他心里却暗发誓:大燕这么大,他许诺总要留个名头,不能叫南城的泥水给吞没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