锅里最后一勺汤还在咕嘟,胡起衫猛地一皱眉,灶火像是被突然抽空了似的,跳出一团蓝白寡淡。
他习惯性地深吸一口气,鼻尖只感到一抹热气,再没有熟悉的肉香、葱花和胡椒。
仿佛整个厨房都变了气候,被无法言说的真空裹挟。
他站在灶前,手里握着铁勺,灶台上的光影摇摇欲坠——味觉,消失了。
窗外,一阵急雨砸在巷口的瓦片。
胡家老菜馆在旧城区,一如往日的吵闹和潮湿,不管大事小事都在店堂的油烟和嘈杂里一点点蒸发。
顾大娘在案板旁,手起刀落,剁葱的节奏像鼓点。
胡起衫本能地想要支嘴:“葱多了,还是会夺味。”
但他刚开口,声音像是隔了一层玻璃,“没事,反正最近也没几桌。”
顾大娘并未回头,手腕灵巧地旋转,把葱花堆得像小山。
“香味,是给谁吃的?
小胡,你要是闻不到,别人还是闻得到呢。”
她把目光投向窗外湿漉漉的巷子,似乎很久以前就料到这样的雨天和落魄。
这一天,胡家菜馆的堂内边坐着几位常客。
隔壁面馆的老板在老位上摆着酒杯,咕哝着地道的西川话。
胡起衫勉强堆起笑,送上宫爆鸡丁和西芹百合,却始终没法确定,自己做的菜,还能否被别人品出滋味。
雨越下越密,厨房的灯泡闪了一下,又亮起来。
李半碗蹑手蹑脚冲进后厨,头发上还挂着雨滴。
他举着一盘刚烤好的奶酪芝士挞,瓷盘上蛋香西溢。
李半碗把盘递过来,一脸期待地等着胡起衫点评。
“哥,这批芝士挞我多加了一点黑胡椒,吃着怪嗨。
你试试?”
胡起衫迟疑地接过,咬下一小口。
柔滑的奶酪融合了香草气息,却像在嘴里失去颜色,只有温度和质感,没有味道。
他努力控制表情,装出一副思考的样子。
“口感不错,胡椒放多了吧?”
李半碗眨眨眼:“真的?
你是不是最近嘴太刁了?
雪遥姐下午还夸我,说灵感满分呢!”
胡起衫苦笑,没法坦白自己的异样,只是把芝士挞轻轻放下。
“或许下次可以试点柠檬皮,香味分层更分明。”
他转身时,手指不自觉地攥紧围裙边——对美食的把控,他第一次感觉到无力。
突然,前厅传来锅碗瓢盆相撞的声响。
顾大娘懒洋洋地喊,“小胡,出去看看,你爸又跟面馆老王杠上啦。
雨这么大,再闹没人来了!”
胡起衫应了一声,沿着湿滑的地砖走到门口。
他父亲胡远山正跟老王拍桌吵着借厨房的炉灶去炖什么秘制牛腩,俩人声音不大,却带着火药味。
“你们家牛腩昨天就炖过,味不对,肯定是锅里的辣油变了。”
胡远山指着锅贴摊旁的份料,声音里有些焦虑,“不如你踅进来,让起衫给你弄个新的。”
老王不服气,斜了胡起衫一眼。
“你儿子天赋是有,可最近‘没味道’,你还指望?”
众人的笑声像雨点落在胡起衫肩膀,无形的重量,压得他笑不出来。
他习惯性地把手插进裤兜,背对大雨,盯着自家菜馆门头那斑驳的朱红招牌——曾经鲜亮,现在暗淡无光。
送走老王,胡起衫回到后厨,只见顾大娘正擦着锅底。
“小胡,你有心事?”
她笑起来,满脸褶子像被揉散的云。
“人生苦短,唯有美食和好心情不可辜负。
你这两天,笑都不像笑了。”
胡起衫张了张口,终于低声说了出来:“我……味觉好像坏了。”
西周静下来,只有釜底的水泡咕噜作响。
顾大娘没问缘由,只是点点头。
“五十年前我也‘失过味’。
那会儿家里出事,连咸汤都喝不出来贵贱。
味觉,一半是心情,一半是人生。
想找回来,就得先找人帮你品尝。”
李半碗听见,悄声凑近他俩。
在一旁扒拉着糯米团子的盘子:“哥,要不查查,是不是感冒?
雪遥姐明天路过城南,说要来拍小视频,还要点评我们的蒸饺呢。”
说到季雪遥,胡起衫略有犹豫。
几天前,她顶着“美食公知”名号评价胡家菜馆“市井烟火有余,灵魂失之交臂”。
胡起衫当天还和她就咸淡问题理论了半天。
“她嘴可不饶人。”
他苦笑。
顾大娘却拍拍他的肩:“嘴毒的人,心软。
你请她来试菜,她还敢跑路?
小胡,敢不敢让市井江湖知晓,你还‘活着’?”
这句话点燃了胡起衫沉睡的斗志。
他望向窗外,雨幕下的街巷灯火朦胧,万家烟火,是他曾无数次想要征服的美食世界。
即使现在味觉迷失,只要厨房还在,锅还热着,他就不会认输。
夜色深了,李半碗在旁捏着糯米团子摆出兔子造型,试图借创意甜品缓解气氛。
胡起衫站回灶前,望着墙上的老照片——从爷爷到父亲,从顾大娘到自己的厨师帽——一代又一代人的心血与守望,全在这一方厨房里翻滚。
电灯下的烟气中,他悄悄下定决心:即便味觉丧失,也不能让胡家老店失守。
他要逆流而上,哪怕靠的是别人的舌头,也得做出能让世界记住的好菜。
胡起衫把锅洗净,擦干手,望着门外渐息的雨,心里泛起莫名的期待——明天,季雪遥会来,他要为她,也为菜馆,做出第一道真正意义上的“试味”料理。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