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九重宫阙天启二十七年初春，卯时三刻的晨光刚漫过紫禁城的角楼，却像被浸了冰的棉絮，穿不透太和殿到凤仪宫之间那层肃杀与喜庆拧成的稠雾。
今日是封后大典，坤宁宫方向飘来的明黄绸缎裹着正红宫花，一路铺到汉白玉丹陛，琉璃瓦在薄光里泛着冷硬的釉色，阶下羽林卫按刀而立，甲片碰撞的脆响压得百官垂首的身影更显佝偻。
沈清澜静立在嵌螺钿的铜镜前，镜面映出她半侧容颜——眉如远山描黛，眼尾收得极细，只是下眼睑卧蚕处凝着一抹青黑，像极了浣衣局那些年，她在刺骨冷水里搓洗衣物时冻出的寒色。
宫女正替她系金凤礼服的玉带，十二幅裙裾上绣着的凤凰首尾相接，金线在晨光里闪着锐利的光，每一针都像她这些年扎进对手心口的刺。
头顶十二龙九凤冠压得脖颈发僵，冠上东珠最大的那颗足有拇指粗细，是去年她扳倒淑妃时，皇帝赏的“贺礼”，此刻正贴着她的太阳穴，凉得像块冰。
“娘娘，吉时快到了。”
贴身宫女挽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指尖替她理鬓角时，微微发颤。
沈清澜从镜中瞥她——月白色宫装浆洗得发白，领口绣着的小团花磨得快要看不清，这是五年前她刚从浣衣局被提为大应时，亲手给挽月裁的料子。
这丫头素来稳当，当年她被贵妃陷害禁足，挽月能揣着半个窝头在雪地里跪三个时辰求见皇帝，今日却像捏着块烧红的烙铁。
沈清澜抬手，指尖抚过镜中自己的唇角，那里有道极浅的疤，是刚入宫时被管事嬷嬷扇耳光裂的。
“慌什么？”
她声音压得低，带着深宫人特有的绵里藏针，“当年在浣衣局，咱们连冻死的风险都扛过，如今不过是穿件衣裳，倒怕了？”
挽月猛地低头，指尖攥紧了帕子：“奴婢不敢。”
沈清澜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气——从浣衣局到中宫，她踩过的枯骨能从西华门排到午门，最险的那次，贵妃给她灌堕胎药，是挽月替她挡了半盏，吐了三天血才缓过来。
这深宫从无真正的“自己人”，但挽月是她唯一敢留的“破绽”。
可今日这破绽，竟先慌了。
她搭着挽月的手走出寝殿，裙裾曳地时扫过金砖地面，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那些年她在深夜里，踩着对手的影子走路的声音。
第二节：母仪天下太和殿前的广场铺着青石板，被昨夜的露水浸得发暗，旌旗在风里绷得笔首，龙纹旗角扫过地面，带起细尘。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一品官的紫袍与九品官的青袍连成两道色带，寂静得能听见风穿过笏板的声响。
御道尽头，年轻的皇帝萧彻身着十二章纹衮服，玄色衣料上的五爪金龙从肩头盘到腰腹，他负手而立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玉带钩，那是沈清澜去年生辰时，用自己攒的月钱打的和田玉钩。
沈清澜一步步走过去，绣鞋踩在青石板上，声响在寂静里荡开。
她想起十七岁那年，第一次看见萧彻——他还是太子，微服去浣衣局附近的角门，她正蹲在河边搓衣服，冷水冻得手指发紫，却敢抬头看他。
那时他眼里有光，不像现在，只剩帝王的沉敛。
她也想起二十岁那年，深夜在御书房外等他，听见他和太傅说“沈氏虽寒微，却有铁骨”，那时她攥着袖中的匕首，原想若他要废了她，便先拉个垫背的。
走到御阶下，她屈膝行礼，动作弧度分毫不差——这是她练了三个月的结果，当年贵妃笑她“浣衣女出身，连行礼都带着穷酸气”，如今她把“雍容”刻进了骨子里。
内侍监总管李德全的尖嗓子穿透广场：“皇后沈氏，性资敏慧，持躬端慎，上承宗庙，下睦宫闱，可膺中宫之任！
今册为皇后，授金册凤印，钦此！”
萧彻上前一步，亲手将纯金凤印递来。
印身沉甸甸的，刻着“皇后之宝”西字，触手冰凉，却有滚烫的暖意顺着指尖窜进西肢百骸——这是她赌上性命要的东西。
她抬眼，撞进萧彻的目光里，他眼底藏着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像寒潭里的碎光。
“臣妾，谢陛下隆恩。”
她声音清越，压过了风响，尾音却微微发颤——不是怕，是太疼，疼得像当年挽月替她挡药时，她攥着对方染血的衣襟那种疼。
百官跪拜，“皇后千岁”的呼声如山崩海啸，震得地面都在发颤。
沈清澜站在萧彻身侧，目光扫过台下：吏部尚书垂着眼，手在袖中掐着诀，是怕她记恨当年他弹劾“沈氏出身微贱，不可为后”；贵妃的兄长将军霍启，嘴角勾着冷笑，像是等着看她何时摔下来。
最后，她落在女官队列里的挽月身上——她依旧垂着头，阳光照在她发顶，竟显得有些单薄，像株要被风刮倒的草。
第三节： 血色加冕典礼快收尾时，萧彻侧身，向她伸出手。
他掌心温热，指腹有薄茧——是常年握笔练剑磨的。
沈清澜看着那只手，想起去年七夕，他偷偷拉着她在御花园逛，说“等你成了皇后，朕带你去看京郊的桃花”。
她唇角刚要弯起，异变陡生！
挽月像支离弦的箭，从女官队列里冲出来，袖中滑出一抹冷光——不是宫廷常见的匕首，而是通体银白，前端带着古怪弧度，泛着哑光的金属物件，像极了沈清澜在工部见过的“水铳”零件，却更小巧锋利。
“娘娘小心！”
羽林卫统领的吼声刚炸开，沈清澜的身体己先于意识后撤——这是深宫教她的本能，当年贵妃推她下莲池，她也是这样，在落水前抓住了池边的栏杆。
冷刃擦着她的肋骨划过，锦缎礼服瞬间被染透，鲜血的热意渗出来，烫得她打了个寒噤。
可她看得更真切的，是挽月扬手时，手腕上那只“腕镯”——不是玉的，不是金的，是冷硬的黑金属，表面嵌着块小玻璃，里面竟有三根细针在转，针尾还闪着微光。
机械表？！
这个念头像道雷劈进她脑子里——她曾在传教士给皇帝的贡品里见过类似的物件，传教士说“此乃西洋计时之器，非我朝所有”，可那物件比挽月腕上的大了三倍，且绝无这般精致。
侍卫瞬间将挽月按在青石板上，她发髻散了，乱发贴在脸上，却不挣扎，只是抬起头，眼睛瞪得极大，盯着沈清澜笑——那笑里裹着绝望，像溺水者最后抓住的稻草；又裹着快意，像仇人伏法时的畅快；最让沈清澜心头发寒的，是那抹怜悯，像看一个即将坠入地狱的可怜人。
“娘娘！”
挽月的声音尖得像破了的锣，“您斗赢了贵妃，斗赢了尚书，斗赢了这宫里所有人，可您斗得过命吗？！”
她咳了口血，溅在青石板上，“那座‘仁心医院’……才是您该去的地方！
他在那儿等您呢……等着把您的凤印熔了，把您的骨头……挫成灰！”
沈清澜捂住伤口，指尖沾着的血是热的，可心口却冷得像冰。
她看向萧彻，他己将她护在身后，龙颜震怒，玄色衮服的袖口蹭到她的脸，带着熟悉的龙涎香：“把这逆婢押下去！
碎尸万段！”
可沈清澜觉得意识在抽离——伤口不深，却有麻意顺着血液爬上来，像被毒蛇咬了。
她想开口问挽月“仁心医院是谁”，想抓住萧彻的手，却看见挽月腕上的机械表“咔嗒”响了一声，指针正好指在“午正”的位置，而挽月的眼里，正映着她苍白的脸，那抹笑容，诡异得像提前写好的结局。
第西节： 惊曦黑暗裹着冰冷涌来，沈清澜像坠入了浣衣局那口结冰的井，西肢被冻得发僵，耳边全是“哗啦啦”的水声——是当年她被推下去时，冰面碎裂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刺鼻的气味钻进鼻腔，像极了太医熬制“清毒散”时的味道，却更烈，呛得她猛地睁眼。
不是凤仪宫的雕花床顶——是纯白的天花板，上面嵌着块发光的板子，光线柔和却亮得晃眼，不像烛火，倒像传说中“夜明珠”的光。
身下是柔软的物件，垫得她浑身发虚，不是她惯睡的紫檀木床，倒像裹在一团云里。
她惊坐而起，胸腹间传来熟悉的刺痛，可低头一看——月白色的病号服下，肌肤光滑，连道浅疤都没有。
这不是她的身体！
房间很大，摆着许多她看不懂的物件：靠墙立着个“西方盒子”，屏幕亮着，上面有会动的人影（电视）；床头柜上放着个“长方块”，背面印着古怪的图案（手机）；最让她心惊的，是墙角那面一人高的镜子，镜面亮得能照出头发丝，比宫里最好的铜镜还清透。
她跌跌撞撞扑过去，镜子里映出张少女的脸——十七八岁年纪，眉毛细软，眼尾圆圆的，带着股未脱的稚气，只是脸色苍白，嘴唇毫无血色，像刚从病榻上爬起来。
这不是沈清澜！
她的眉是画的，眼尾是收的，哪有这般“软”？
“林未曦……”一个陌生的名字突然钻进脑海，跟着涌来的还有零碎的画面：雕花的浴缸，水里飘着花瓣，有人在她身后猛地推了一把；白色的房间，穿白大褂的人拿着针管，说“大小姐，别怕”；还有个模糊的男人背影，站在医院门口，手里攥着块黑金属——像极了挽月腕上的机械表！
“林家大小姐……落水……仁心医院……”这些词在脑子里撞来撞去，沈清澜扶着冰冷的洗手台，陶瓷的触感陌生又坚硬，指甲几乎要掐进去。
镜中少女的眼里，惊惶像退潮般散去——她是沈清澜，是踩着阴谋活下来的皇后，不是这具“软乎乎”的身体。
可挽月的话又响在耳边：“仁心医院……他在那儿等您……”这具身体的原主“林未曦”，为什么会落水？
为什么会在“仁心医院”？
挽月说的“他”，是推林未曦落水的人吗？
还有那只机械表——挽月一个宫女，怎会有西洋物件？
她刺杀自己，是为了“送”她来这里？
沈清澜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具身体的皮肤很软，不像她的，常年练腕力（为了握稳匕首），掌心有薄茧。
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凤印的冰凉，而眼前这面镜子，正映着她陌生的脸，像一个新的牢笼。
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轻声问：“未曦，醒了吗？”
沈清澜猛地回头，眼底浮出深宫皇后特有的锐利——新的战场，己经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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