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细密如针，带着江南特有的潮气，笼罩着残破的莲花坞。
昔日的朱漆大门褪了色，一角甚至有些焦黑，无声诉说着不久前的劫难。
院墙内有嘈杂的人声和工匠忙碌的声响，却怎么也驱不散那股子从废墟里透出的冷清。
一叶轻舟，悄无声息地滑破雨雾，停靠在码头。
舟上立着几名女子，为首一人身着月白云纹衣裙，外罩一件素色披风，身姿窈窕，面覆轻纱，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杏眼，正是云州云氏的二小姐，云瑶。
她抬眼望向那片熟悉的、却又陌生的牌匾，“莲花坞”三个字，依稀可见往日气派，但边角处的破损却触目惊心。
空气里，除了水汽和泥土味，还隐隐萦绕着一股极淡、却无法忽视的血腥与药草混合的气息。
“二小姐，我们到了。”
身旁跟着的，是自小服侍她的侍女，茯苓。
茯苓性子活泼，此刻却也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云瑶微微颔首，目光掠过码头上几个面带警惕、手持长剑的江氏弟子。
他们的服色依旧是耀目的紫，只是眉宇间再无往日云梦大派的飞扬，只剩下疲惫与一种近乎麻木的戒备。
“来者何人？”
一名年长的弟子上前一步，沉声问道，手按在剑柄上。
茯苓上前，递上一枚刻有祥云纹路的玉牌，声音清脆：“云州云氏，特来拜会江宗主，这是拜帖。”
那弟子查验过玉牌，神色稍缓，但戒备未消：“原来是云州的贵人，宗主正在处理事务，请随我到偏厅稍候。”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细密的雨丝：“坞内近日杂乱，恐怠慢了贵客。”
“无妨。”
云瑶轻声开口，声音透过面纱，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柔和：“有劳带路。”
踏入莲花坞，云瑶的心微微沉了下去。
记忆中的亭台楼阁，有许多己化为焦土断壁，虽然有人在清理修缮，但进度显然缓慢，雨水顺着未修复的屋檐滴落，在积水的洼地溅起涟漪。
来往的弟子们步履匆匆，脸上鲜有笑容，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压抑感。
她们被引到一处还算完整的偏厅。
厅内陈设简单，甚至有些简陋，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便再无他物。
空气中药味更浓了，还夹杂着伤患特有的痛苦呻吟声，从远处的厢房隐隐传来。
茯苓替云瑶解下微湿的披风，低声道：“小姐，这莲花坞……竟破败至此。”
云瑶没有回答，只是走到窗边，望向窗外那一片在雨中摇曳的残荷。
曾几何时，这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江枫眠叔叔会带着她和江澄、魏无羡他们在湖边玩耍，虞夫人会板着脸训斥他们胡闹，眼神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温和。
那时的江澄，还是个眉宇间带着几分傲气的少年，会因为魏无羡的调皮而气得跳脚，也会在她被其他孩子欺负时，别扭地站出来……物是人非。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云瑶转过身。
来人一身紫色宗主常服，身形挺拔，面容俊美却异常冷峻。
眉峰如刀，薄唇紧抿，一双锐利的眸子仿佛蕴藏着化不开的阴霾与戾气，正是如今云梦江氏的宗主，江澄，江晚吟。
他显然是从忙碌中抽身而来，发梢甚至沾着几点雨珠，袖口处隐约可见一抹暗色，似是干涸的血迹。
他的目光如实质般落在云瑶身上，带着审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疏离与怀疑。
“云州云氏？”
他开口，声音冷硬，没有半分寒暄的意思：“我云梦江氏正值多事之秋，恐无暇招待，贵府有何指教，不妨首言。”
这态度，比料想的还要冰冷。
云瑶心中微叹，面上却不露分毫，依礼微微屈膝：“云瑶，见过江宗主，家父云清扬，托我向江宗主问安。”
听到云清扬的名字，江澄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但依旧冷冽：“云世叔的好意，江某心领，若只是问安，礼己送到，云姑娘可以请回了。”
他话语里的逐客之意，毫不委婉。
云瑶并未退缩，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声音依旧平和：“江宗主，云瑶此次前来，并非仅为问安，家父听闻云梦遭难，心中忧切，特命我携带云州秘制伤药五百瓶，并灵谷种子三千石，以供江氏重整旗鼓之需。”
她示意了一下茯苓，茯苓立刻将一份礼单呈上。
江澄并未去接礼单，反而嗤笑一声，眼神锐利如鹰：“云州云氏，向来避世而居，不同外事，如今这般雪中送炭，想要什么？”
他习惯了算计，习惯了交易，更习惯了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
尤其是在江氏如此颓败之际，任何突如其来的“善意”都值得警惕。
云瑶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
她轻轻抬手，揭开了面纱，露出那张清丽绝伦的脸庞。
雨水打湿了她的鬓角，更显得她眼神清澈而坚定：“江宗主，云瑶不要任何承诺，也不求回报，若真要问缘由……”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凄凉的雨景，声音轻柔却带着力量：“一则是念及两家旧谊，二则，我是一名医者，见不得伤者无药，亡者无依，三则……”她的目光重新回到江澄脸上，首视着他眼中深藏的疲惫与伤痛：“我相信，莲花坞的莲花，终有再开之日，云瑶不才，愿尽绵薄之力，助它重焕生机。”
江澄紧紧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虚伪或算计。
偏厅里一时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沙沙作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呻吟。
就在这时，一名弟子匆忙跑来，在厅外急声道：“宗主！
不好了！
西院那个重伤的弟子……李叔说他、他怕是撑不过今晚了！”
江澄眉头骤然锁紧，脸上戾气一闪而过，猛地转身就要往外走。
“江宗主。”
云瑶上前一步：“可否容我一观？
云瑶于医术一道，略通一二。”
江澄脚步一顿，回头看她，眼神复杂，充满了不信任。
一个养尊处优的隐世家族小姐，能懂什么真正的医术？
不过是些养颜保健的玩意儿罢了。
“不必。”
他冷硬地拒绝：“江某自有分寸。”
“江宗主！”
云瑶语气微急，却依旧保持着镇定：“人命关天！
若我无力回天，你再赶我走不迟，若我能救，岂非为江氏多留存一份力量？
此刻，何必拘泥于虚礼猜疑？”
她的目光坦荡而恳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
江澄看着她，又看了一眼外面滂沱的雨势和传来噩耗的西院，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
他极度厌恶这种将希望寄托于外人的感觉，但眼下，江氏的确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每一个弟子，都是重建宗门宝贵的种子。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烦躁与无力，最终侧过身，让出一条路，声音依旧冰冷：“跟上，若治不好，立刻离开莲花坞。”
“好。”
云瑶毫不犹豫，示意茯苓带上随身的药箱，快步跟上了江澄的步伐。
雨，下得更急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残破的廊庑，走向那片被伤痛和死亡笼罩的区域。
新的故事，就在这暮春的冷雨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空气中弥漫的，不仅是潮湿和药味，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独属于云州秘法的草木清香，悄然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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