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凡历劫时，孤身在廊桥下躲雨，遇见一个绝色郎君。
他问: 春雨寒凉，要不要过来取暖?
我是九天上的神女，却被一个凡人勾走了心魄，与他做了夫妻。
可惜凡人寿数如蜉蝣，仙凡终有分别。
历劫结束，我只得留下一封休书，狠心抛下他离去。
后来，青丘的少君殿下郁郁寡欢地回来了。
据说他游历凡尘时，被一个凡尘女子始乱终弃，玩弄了感情。
是夜，一只雪白狐狸钻入我寝宫。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夫君正面色幽怨地望着我。
负心人，抛夫弃家，撇下我一走了之，你还有何话可说?
1
谢归尘。
青丘一族的少君殿下。
我尚在闺中时，便常有耳闻。
青丘老狐君活了千岁，才与狐后生育下这么一子。
老来得子就算了，偏偏这位少君十分争气，
三百岁继得储位，五百年位列仙班，艳名冠绝四海。
年少时是翩翩少年郎，等年岁稍长些，身姿挺拔了，愈发生得天姿国色。
往哪一站都是鹤立鸡群，出类拔萃的存在。
可谓九重天上赫赫有名的人物。
嗯……就这么个我父君眼中的好贤侄，众女眼红的好夫婿，不知何处云游归来，
终日闷闷不乐，忧心忡忡。
不多日，带着一纸诉状，状告天帝。
究其原因，竟是在凡间被某个女子始乱终弃，欺骗了感情。
这事说来本是儿女情长的私事，按理不该找我父君诉苦的。
然而——
琼霄宝殿之上，少君殿下凝起愁云似的眉头，神情似埋怨又似落寞。
目光直直朝我扫来。
整人好似个怨夫。
殿下何以如此绝情?
十五年夫妻情分，您撇下臣就这么走了，竟不足以给臣一个说法?
我陷入沉默。
天帝眯起双眼，意味深然问我道: 阿昭，他说的可有此事?
……
确有此事。
2
我初见谢玦，是在一个春雨连绵的日子。
可谓一眼动心魄。
当时那个场景怎么形容呢。
细雨，湿身，孤男寡女。
我站在廊下，看远处红妆万里。
目光却被不远处冒然闯入的男子夺去。
那男子极好看。
他应是方才沾了风雨，步入檐下，白衣沾杏花，略显狼狈。
我抬眼望去，遥遥地。
瞧见如松挺拔的身影间，青丝湿浥，盘覆着一截雪白的颈。
而那隔着雨幕往来的眸，微微错愕后带着淡淡的笑意。
如夜浓郁，美极。
我对他一见倾心。
……我天上的父君曾说，我是个没多少出息的人。
想来我被他派下来，投生做了尚书家的千金，同当朝太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齐国太子齐燃，百朝难遇的圣君之质，相师曾言他天上紫薇星降世，命定要做流芳百世的帝王。
而我，不出意外，会成为太子妃。将来做母仪天下的皇后，享尽荣华富贵。
相师说得没错——
太子齐燃的确是帝星紫薇降世。
他从前是我父君身前的左膀右臂，奉命投生帝王家，是将来要济世治国安天下的圣君。
而我，
我父君本欲我尽辅佐之能，跟在齐燃身侧。
如能成为皇后，在人世博一番贤名，等到时候归列仙班时，也算一桩功德。
偏偏，我是个没出息的。
这世上也未尝没有爱美人不爱富贵的人。
故而，我从见到谢玦那刻起，便如猪油蒙心，对他光华动人的模样肤浅地生出了欢喜。
他说要带我私奔。
我说好。
3
这一年，齐师伐陈，大破国都。
太子齐燃率百师铁骑，浩浩荡荡，策马凯旋而归。
与他一同乘马的，还有面如死灰的陈国公主。
那可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
据说大军攻破陈国皇宫时，她的父亲如同丧家之犬，匍匐跪地。
为了活命，卑微地献出了她。
公主性情刚烈，身怀玉玺欲伏剑自刎。
千钧一发之际，被赶来的太子拦下。
刀光之下，太子冷峻地逼迫她抬起脸。
那是一张犹胜牡丹绝代风华的面容，双目充斥的仇恨却仿佛一团烈火。
要将他燃烧殆尽。
公主眼中的恨意昭然若揭，太子却松开手，沉默了。
身边的将士不懂主上在想什么。
三月后，太子班师回朝，良辰吉日，大婚。
新婚娘子，正是陈国公主。
那一日，微雨。
那一日，我被齐燃退婚。
因为君王的难处，从来不是娶了臣子家的千金，便不能续娶他国的公主。
而是一个做了正妻，另一个只能为妾室。
陈国公主绝不愿为妾，三尺白绫以死逼之。
齐燃不愿让她为难。
因此，只能为难我。
巧的是，我也不愿。
既不愿为妾，也不愿为妻。
太子妃?谁爱做谁做。
等齐燃的退婚书不疾不徐递到尚书府时，我早拉着谢玦私奔了。
4
我一开始算盘打得挺好。
谢玦这人不错，模样也俊。
趁着他年轻力盛精力旺，跟他过段蜜里调油的日子。
等他什么时候年老色衰了，新鲜劲过去了，我就把他踹了和别的小郎君过去。
毕竟，凡人岂有容颜不衰老的时候?
我心里盘算着，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过去。
三年，谢郎春风得意。
五年，谢郎玉树临风。
十年，谢郎容颜若初。
十五年后，谢郎……谢郎驻颜有术。
我绷不住了。
夜晚，我借着烛光捧着他脸细细看。
这人怎么不老呢?皮肤光滑得跟嫩鸡蛋似的，一点皱纹都没有。
我心里极不平衡。
谢玦面露不解，垂下的眼睫蹭过指尖，发痒。
夫人在做什么?
我手指正好抚过他睫下朱痣。
盯久了，愈发觉得那处朱色潋滟，瞧着我的眉目蛊人无比。
啧，你怎么不老呢?
我瞧着，心中愈发颓丧，就这样说了出来。
谢玦颤了颤睫，手掌覆来，阻止了我还想继续查探的动作。
夫人是厌倦我了吗?
他略有不忿: 世间女子多希望夫君青春永驻，夫人却盼望我老?
他扭开了脸，置起气来，不让我再仔细瞧他。
可这人又好哄极了。
我眨巴眨巴眼，捧着他的脸安抚状的啄吻了吻他唇角。
怎么会呢，夫君。我喜欢你啊。
要是没消气，就再亲一下。
谢玦没忍住，抿唇一笑。
他笑得好看极了，双眸灿若星子，唇角的弧度勾起得恰好。
就这么笑一下，我就会心中飘飘然，不自觉地生出欢喜。
我瞧着他，怦然心动。
有时候，我也疑惑。
我究竟是贪图他的美色，还是不知不觉中付诸了真心?
可若付出的并非真心。
为何此刻，我的心跳昭然若揭?
可，他是个凡人，我原不该如此迷恋他。
我终有回到九重天的一日，等到那时，或许再见他，便是黄土枯骨。
谢玦不知我在想什么，他倾下身，夜色下的面容清若月影。
那夫人答应我，此生永不会离开我。
……诸君，你们听。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在给我挖坑。
我原本是不想答应的。
后来深更半夜的，实在被谢玦折腾得没法了，只能哑着嗓子认输。
哎，好吧……答应你答应你。
你歇一歇，也让我歇歇……至少让我把腰挺直起来，谢玦做人不能这么得寸进尺
他未放过我，还想继续刚才的话题: 若背信弃义呢?
我实在是没脾气了，不明白他执念为何。
若背信弃义，夫人任我处置，可好?
他非要我回答。
我累极，不想与他争辩，只说: 好。
5
我的承诺没维持多久，天上的兄长便亲自下界接我回九重天。
彼时，我正抱着一篮糠咽菜悠哉悠哉往家赶。
两两相对，登时无言。
他惊了，我也惊了。
他震惊的是，见到我居然不是在金碧辉煌的皇宫，而是在这鸟不拉屎的田地里
我震惊的是，不是哥，这和说好的日子不一样啊
太子殿下，嗯，这位九天上琼霄大殿里的太子殿下生平罕见地怒了。
你不是该做皇后吗?这是怎么回事?是谁?哪家臭小子竟敢让我妹妹吃糠咽菜
我面色窘迫，正欲辩解: 这不是给我吃的……
太子出离愤怒: 还让你待在这般鸟不……
脏词烫嘴，太子殿下洁身自好，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不毛不拔的鬼地方
其实……
他竟敢让你受这般委屈为兄定要把他找出来，替你出气
……
算了。
别找了哥，别找了。
走吧，走吧。
6
要说我心中没有不舍，全然是假的。
奈何一想到我就要回九重天做回趾高气扬的帝姬殿下了，不舍似乎也抛开。
——我怎么知道啊。
再见到谢玦，是在九重天琼霄大殿上。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
从始至终，被欺骗的人，是我。
7
九天之上。
是夜，月色盎然。
有狐自窗前入榻来，通体雪白。
狐迎皎皎月色，立而化为男子，清然若谪仙，绝色。
我本来卧榻而眠，闻声撑起身子，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皮，瞧着眼前人。
长夜微凉如水，适才遮蔽天空的乌云都散去了，月光欣然倾洒，将满室照得亮堂堂的。
只是刹那，触目惊心。
白衣朱痣，清艳不可方物。
他骂我: ……负心人。
我置若罔闻，看着他，陷入良久沉默。
一段时日未见，他清瘦了不少，风姿倒一如既往。
我悔得肠子都青了。
我怎么就没认出来呢?
人们都说青丘少君生得一副艳绝四海的容貌。
这般耀眼的容貌，所见之人无不动容。
唯有九重天上的帝姬，铁石心肠。
——谢玦，谢归尘。
我和他做了十五年夫妻，却不曾认出他。
他和我做了十五年夫妻，却欺骗我，装作一个凡人和我在一起。
到现在，跑到我面前，兴师问罪，要我负责。
谢归尘神色委屈极了: 你不要我了?
……
我心中五味陈杂，对他的明知故问怒极反笑。
我能不要你吗?以前是我浅薄，竟认不出少君，冒犯了少君。
少君深夜而来，是要找我算账吗?
我还记得，他要我答应他若背信弃义，便任他处置。
搞半天是在这给我挖坑
谢归尘像受了天大委屈，理所当然道:
殿下曾答应我，此生永不离弃我，殿下食言在先，却不允臣索要补偿?
……呵呵。
我示意他继续把话往下说: 那你想要什么呢，少君?
比如，今夜让臣宿在这里，让他人知晓，你我二人的关系。
不行。
为何不行，我们是夫妻，同床共枕不是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
这世间恐怕没有互相欺骗的天经地义。
我望着他，我有很多话想与他说。我曾有过万般思念，我曾朝思暮想地想再见到他。
可是如今真正见到他，觉得他是那样陌生，我心中一片颓然。
是，我食言了，我抛下了你，可是谢归尘，你算计我。
我跪直起身子，与他四目相对。
这并不足以令我身量高上许多，却足够令我不再艰难抬头仰视。
我并不愿卑微地仰视他。
四百年前如此，现在也是。
我一字一顿道:
我从前就在想，你究竟喜欢我什么?
我在凡尘初见你时，贪图你的美色，便不顾一切的想要和你私奔。那时候只觉得无论咫尺天涯，和你在一起的每天都是幸福快乐的。
可是谢玦，谢归尘，你喜欢我什么呢。
我在凡尘时，容色并不出众，品行亦无甚值得称颂。
你隐姓埋名，出现在我面前，看我一步步落入你的圈套，看我见到你便像个傻瓜般欢喜得肝脑涂地，为的是什么?
谢归尘静静看着我，不语。
我望着他，只觉得其中暗含许多深沉的，晦涩难懂的意味。
我只当那是嘲讽，自嘲地笑了:
你报复我。
你一纸诉状，义正言辞告到我父君面前，你可满意，父君不得不赐婚你我二人。
可是，谢归尘啊，我年少不知事时，尚能拒婚于你，你又可知我这次不会拒你?
我年少时见过他，却不曾再记得他。
现在，报应已至。
8
四百年前。
青丘少君谢归尘三百正辰，方来贺，万仙迎宴。
他老儿狐君陛下守着青丘偌大家业，早不想干了，心里盘算着何时把摊子甩给儿子，自己引着狐后去过几天云游潇洒的日子。
这老两口，唯恐自己逍遥快活去了，爱子寂寞，决心为儿子择一门亲事。
众人好奇，四海之内，荒之中，有哪家女眷得眼高于顶的狐君陛下青眼?
老狐君哈哈一笑。
千岁的老狐狸了，年轻时也曾闯荡天地，一杆长缨尖枪挑平荒的人物，两个袖袍威风凛凛的，一脚登进了琼霄大宝殿。
不多时，拿着一捧婚书心满意足离去。
天帝膝下一子一女，太子姜澜，年长，执掌六军事，帝姬姜昭，年少，待字闺中。
哪家姑娘，答案呼之欲出。
我父君曾说，我是个没多少出息的人。
他说这话时，眼睛笑眯眯的，带着长辈的慈爱。
可是，我最有出息的一年，只身赶赴青丘，为了回绝一桩父辈荒唐订下的婚事。
……
那一年，青丘落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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