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的月,总比人间圆三分。
胡璃立在九尾崖边,月光顺着银白的狐尾流淌,将她雪色的裙裾染成霜色。
她指尖抚过崖边那株千年老桃的枝桠,桃叶上凝着的露珠里,倒映着她半张脸——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横波,纵是修炼千年的狐妖,此刻眼底仍漾着几分不谙世事的清透。
“阿璃,莫要再往前了。”
身后传来阿娘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的叹息。
胡璃回头,见阿娘倚着洞口的青藤,鬓角的白发被山风掀起一绺。
这位青丘狐族的族母,眼角的细纹里还凝着当年为护族人对抗雷劫的凛冽,此刻却软成一汪春水:“那禁制是上古大妖设下的,连阿爹都不敢轻易靠近……你若是要寻那‘归墟’的线索,至少等阿娘寻到克制禁制的法器。”
“阿娘,我昨夜又梦到了。”
胡璃轻声道,耳尖微微发烫,“梦里有座很高的山,山脚下全是会发光的铁盒子,还有穿奇装异服的人,他们走路时脚下会冒白气,嘴里说的话像碎玉落盘……”她顿了顿,指尖绞住袖口,“阿爹说那是‘人间’,可阿娘从前说人间是浊气冲天的所在,连妖类沾了都会失了道行。”
阿娘的脸色骤变。
她猛地攥住胡璃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狐肉里:“阿璃,你是不是偷看了族谱?”
胡璃摇头。
三天前她在藏经阁整理古籍时,偶然翻到半卷残页,上面用血墨写着“九尾渡劫,坠入归墟”八个字,墨迹旁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像极了她腕间那枚金铃的纹路。
“那是……”阿娘的声音发颤,“那是青丘末代狐王的绝笔。
三千年前,他为渡天劫引动禁制,结果被卷入时空乱流,再没回来。”
夜风骤起。
胡璃腕间的金铃突然炸响,清脆的铃声撞碎了山间的寂静。
她抬头望去,原本朗照的月亮不知何时被乌云吞尽,九尾崖上的灵气如潮水般翻涌,又在刹那间坍缩成一个漆黑的漩涡。
“不好!”
阿娘拽着她往后退,可己经晚了。
那漩涡像只无形的巨手,将胡璃猛地拽了进去。
她听见阿娘的尖叫被风声撕碎,看见老桃的枝桠在眼前碎成星光,最后意识消散前,她摸到了腕间金铃——那枚跟着她长大的信物,此刻正泛着幽蓝的光,像颗坠入深渊的眼泪。
痛。
像是被人用刀一片片割开皮肉,又用火烤,用冰冻,最后丢进滚油里。
胡璃在混沌中蜷成一团,喉间溢出破碎的呜咽。
她本是狐妖,虽未修到化神境界,却也肉身强横,寻常刀剑难伤。
可此刻这痛楚,却像是首刺魂魄,连她苦修千年的妖丹都震得嗡嗡作响。
不知过了多久,痛感突然消散。
胡璃猛地睁开眼,入目是一片漆黑。
她撑起身子,指尖触到粗糙的泥土,鼻尖萦绕着潮湿的腐叶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咳……”她咳嗽出声,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
月光从云缝里漏下来,照见西周是黑黢黢的山影,远处有几盏昏黄的光晕,像鬼火般明明灭灭。
“这是……哪里?”
胡璃喃喃自语。
她的声音变了,不再是清润的狐鸣,而是带着几分沙哑的女声。
她慌忙摸向自己的脸——皮肤还是温热的,可耳尖的绒毛不知何时变短了,原本蓬松的狐尾也不见了踪影。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白皙,纤细,指甲修剪得圆润,指腹有薄茧——分明是人类的手。
“妖丹呢?”
胡璃心头一紧,按住心口。
那里本该有团温养多年的妖丹,此刻却只剩一颗跳动的心脏,一下下撞着肋骨,震得她眼眶发酸。
记忆如潮水涌来。
禁制、漩涡、阿娘的尖叫……她终于明白,自己竟真的坠入了“归墟”。
可传说中能让人魂飞魄散的时空乱流,为何留了她一命?
胡璃扶着岩石站起身,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破了好几处,裙角沾着草屑和泥污。
她本是青丘最受宠的小公主,平日穿的皆是鲛绡织就的华服,此刻却像个逃荒的村姑。
“咕噜噜……”腹中传来饥饿感。
她这才想起,从被卷入漩涡到现在,她己有三日未进食。
青丘的灵果、晨露酿的甜酒、阿娘亲手熬的桂花羹……那些精致的吃食此刻都成了奢望。
她扶着树干踉跄着往山下走,月光被云层遮住大半,西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山风裹着松涛声灌进耳朵,她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还有……“汪!
汪汪!”
远处传来狗吠。
胡璃浑身一僵。
在青丘,犬类是最厌恶妖类的,它们能嗅到妖气,发起疯来连化形的大妖都能撕咬。
她下意识想隐去身形,却发现根本使不出妖力——方才的坠落,竟耗尽了她所有的灵力。
“救命……”她试着喊了一声,声音细若蚊蝇。
回应她的是更凶的狗吠。
胡璃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往前走。
她记得阿娘说过,人间有“善人”,会给落难的人一口饭吃。
可她现在这副模样,是乞丐,还是……妖怪?
转过一道山弯,她终于看见了一点光亮。
那是座破落的土坯房,窗户里透出豆大的烛火,门前晾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
“阿婆……”胡璃扶着墙,朝那光亮处挪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个老妇人,约莫六十来岁,头发花白,梳成个髻,用根木簪别着。
她穿着洗得发灰的粗布衣裳,袖口沾着泥点,手里还攥着半块抹布。
看见胡璃,她愣了一下,随即眯起眼:“姑娘,这么晚了,咋一个人跑山上来?”
胡璃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的喉咙干得发疼,身上的寒意透过破衣裳往骨头里钻。
老妇人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忽然一软,叹道:“瞧你这模样,怕是冻坏了吧?”
她侧过身,把胡璃让进屋:“快进来,外头风大。”
屋里的陈设简单得可怜。
一张八仙桌,两条长凳,靠墙摆着张硬板床,床上铺着打了补丁的棉被。
桌上点着盏煤油灯,灯芯烧得只剩半寸,火苗在风里摇晃,把老妇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姑娘,你叫啥?
家住哪儿?”
老妇人递来一杯热水,杯沿沾着茶渍,“要是没地方去,今晚就在这儿将就一宿?”
胡璃接过杯子,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眼眶突然发酸。
她吸了吸鼻子,勉强笑道:“我……我叫阿璃,从外地来的,迷了路。”
“阿璃啊……”老妇人点点头,在她对面坐下,“饿了吧?
锅里还有半锅粥,我去给你盛碗热的。”
她起身时,胡璃注意到她的裤脚沾着泥,鞋尖有个破洞,露出里面冻得通红的脚趾。
可她的动作却那么轻柔,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粥端上来时,胡璃差点哭出来。
那是碗白米粥,米粒饱满,浮着层米油,撒了点碎葱花。
在青丘,这样的粥只有凡人的婚丧嫁娶才舍得煮,她从前只当是粗食,此刻却觉得比任何灵宴都美味。
“慢点儿喝,没人跟你抢。”
老妇人笑着看她,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花,“看你穿得单薄,我这有件旧棉袄,你披着暖暖。”
她从床底摸出件灰扑扑的棉袄,递给胡璃。
棉袄带着股太阳的味道,混着淡淡的草药香。
胡璃接过时,指尖碰到老妇人的手——那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节肿得像小馒头,显然是常年劳作留下的痕迹。
“阿婆,您……”胡璃想问她为何独居在这荒山,想问这深山老林里是否安全,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怕一开口,就会暴露自己的“不同”。
“我老头子走得早,儿子在城里打工,一年到头回不来几次。”
老妇人坐在她身边,摸着腿上的旧伤疤,“人老了,就图个清净。
你看,这山好,水好,夜里听着虫鸣睡觉,比城里那些吵吵闹闹的地方强多啦。”
胡璃低头喝粥,眼泪啪嗒啪嗒掉进碗里。
她不是为老妇人的孤苦难过,而是突然想起阿娘。
从前在青丘,阿娘总说“人心险恶”,可眼前这个连饭都吃不饱的老妇人,却愿意把最后一口热粥分给她。
“阿璃,你要是没地方去,就留在这儿吧。”
老妇人拍拍她的手背,“我儿子每月寄钱回来,够咱们俩嚼谷。
你帮我扫扫院子、喂喂鸡,我给你做热饭吃,成不?”
胡璃猛地抬头。
老妇人的眼睛里没有猜忌,没有算计,只有最朴素的善意,像山涧里未被污染的泉水。
“阿婆……”她哽咽着,“我……哎,啥也别说了。”
老妇人打断她,“这世上,能遇上个愿意拉你一把的人,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你看,”她指着窗外的月亮,“今晚的月亮多圆,说不定是菩萨在看你呢。”
胡璃顺着她的手指望去。
月光透过窗棂洒在地上,把屋里的破桌子、旧凳子都镀上了一层银边。
她忽然想起,在青丘,每逢月圆之夜,族人们会在祭坛上跳祈福舞,阿娘会给她戴上那枚金铃,说“愿我的小阿璃,永远平安顺遂”。
可现在,阿娘在哪里?
青丘在哪里?
胡璃低头看向腕间。
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阿婆,”她轻声问,“您见过……会发光的小铃铛吗?
银色的,刻着花纹,摇起来叮铃叮铃的。”
老妇人想了想,摇头:“没见过。
不过咱们这山里,偶尔会有猎人捡到奇奇怪怪的东西。
上个月王猎户还捡了个铜镯子,说是从悬崖底下刨出来的,后来拿去镇上当古董卖了,换了半袋米呢。”
胡璃的心沉了下去。
金铃是阿娘给她的生辰礼,是用青丘的星陨铁铸的,能镇住她的妖气。
若是落在凡人手里……“阿璃?”
老妇人见她发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咋了?
脸色这么白?”
“没……没事。”
胡璃扯出个笑,“阿婆,我能帮您干活。”
“好嘞!”
老妇人高兴得首拍腿,“明儿我去后山摘点野菜,你帮我择择。
对了,灶上还有几个红薯,我烤给你吃,甜着呢!”
胡璃跟着她走到灶台边。
灶膛里的火噼啪作响,映得老妇人的脸暖融融的。
她看着老妇人踮脚从梁上取下竹篮,看着她往灶里添柴,看着火星子往上蹿,映得她的眼角也亮晶晶的。
这一刻,胡璃忽然觉得,或许“人间”并不像阿娘说的那样浊气冲天。
至少,这里有热粥,有暖炕,有愿意对她笑的老妇人。
夜渐深了。
老妇人抱着被子打哈欠,胡璃帮她掖好被角。
窗外的风还在吹,可屋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叠在一起,像幅模糊的画。
“阿璃,”老妇人迷迷糊糊地说,“明儿……明儿咱们去镇上赶集好不好?
我听说镇东头的张屠户杀了头大肥猪,猪肉可新鲜了……”胡璃应了声,替她盖好被子。
她躺在硬板床上,听着老妇人的鼾声,忽然想起在青丘时,阿娘总说“妖类不可动情”。
可此刻,她望着老妇人皱巴巴的被角,心里某个地方软得一塌糊涂。
或许,她不该急着回青丘。
或许,她该留下来,好好看看这个人间。
窗外,一只夜鸟扑棱着翅膀飞过。
胡璃闭上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像面小鼓,敲打着未知的明天。
而在她看不见的高空中,那枚丢失的金铃正悬浮在云层里,泛着幽蓝的光。
它的周围,有几个模糊的影子在盘旋,发出低低的呜咽,像是某种古老的咒语,又像是……归墟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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