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傍晚,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像被砂纸磨过。
我走进这个叫黑石嘴的边陲小镇时,天色己经灰黄得看不出是晴是阴。
这里靠近七国交界,荒得连野狗都不愿多待,只有一群流民挤在镇口土墙下,用破席和草棚挡风。
我叫沈无非,二十八岁,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靛青短打,外罩鹿皮坎肩,腰间挂着三个牛皮药囊。
别人看我是游方郎中,走南闯北给人看病讨口饭吃。
可我知道自己是谁——二十年前沈家三百口人被砍头那天,我就藏在刑场边的枯井里,嘴里咬着半块带血的玉佩,没死成。
现在我走路总是低着头,不为别的,就怕有人认出这张脸。
可再怎么躲,该来的还是躲不掉。
刚进镇子没几步,一股味儿就钻进鼻子。
不是饿殍也不是粪臭,是血腥混着腐草的气息,还带着一丝极淡的甜腥。
我停下脚步,目光扫过去,只见一个流民突然从草堆里翻起身,猛地咳出一口黑血,整个人扑倒在泥地上,抽了两下就不动了。
周围的人全往后缩,没人敢上前。
这种地方,谁碰上死人谁倒霉,更别说这人咳出来的血泛着青灰色,像是结了霜。
我皱了皱眉,走过去蹲下。
那人胸口有道旧刀伤,己经溃烂开裂,渗出的血黏稠发黑,伤口边缘浮着一层细小的青灰结晶。
我伸手轻轻一碰,指尖微麻——这是“玄阴膏”的残留。
那玩意儿是龙渊阁高层疗伤专用的秘药,平民别说用,听都没听过。
他不该有这东西。
我从左边药囊里取出一颗赤红色的丹丸,捏碎了塞进他嘴里。
这是我自己炼的“九转还魂丹”,能吊命三个时辰。
片刻后,他呼吸稳了些,但依旧昏迷。
就在我收回手的一瞬,眼角忽然瞥见他头顶飘起三个淡淡的字,像是雾气凝成,又像幻觉:未尽。
我猛地一怔。
这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三个字在我眼前浮现,但从前都是模模糊糊,一闪而过。
这次却清晰得如同刻在纸上。
我能“看见”人的命运,比如“将死当贵必叛”,三字一出,吉凶立判。
这能力来得莫名其妙,我也搞不懂原理,但它从没错过。
可这还是头一回,看得这么清楚。
“未尽”……意思是事情还没完?
还是命不该绝?
我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几息,它们慢慢散去,仿佛从未存在过。
但我心里己经起了波澜。
一个流民,身受重伤,体内残留龙渊阁禁药,头顶还顶着“未尽”二字——这事不简单。
正想着,头顶传来一声轻响。
瓦片微动,一道红影从屋檐跃下,落地几乎没有声音。
是个小姑娘,年纪不大,穿着枣红色对襟袄,头上戴着一顶虎头帽,帽檐上还镶了几枚铜钱。
她手里咬着一根糖葫芦,笑嘻嘻地指着地上的流民说:“这位大哥三日内必遭血光,你救得了命,躲不过劫。”
我立刻后退半步,右手不动声色滑向腰间暗器囊。
这丫头来历不明,突然冒出来,话还说得这么准。
更奇怪的是,她站在这儿,我居然没察觉她靠近的气息——能在我不知不觉间接近到这种距离的人,整个江湖也没几个。
我打量她。
约莫十八岁,脸蛋圆嘟嘟的,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铜板,说话时带着股笃定劲儿,不像是装神弄鬼。
她腰间挂着七枚不同年份的开元通宝,背后背着一面褪色的算命幡,上面用血写着“铁口首断,生死不忌”。
看着不像普通江湖术士。
我没吭声,只把昏迷的流民往角落草堆挪了挪,自己坐下来守着。
风吹得破幡哗啦响,我低头摸出母亲留下的那枚铜钱,慢慢擦拭。
她也不走,盘腿在我旁边坐下,晃着脚丫哼起小调,声音清脆:“天机不可泄露,但我看你印堂发暗,最近要遇麻烦。”
我依旧不理。
她歪头看了看我,又凑近那流民嗅了嗅,眉头一皱:“这味儿……是龙渊阁的东西,你惹上麻烦了。”
我终于开口:“你怎么知道?”
她咬下一颗糖葫芦,含糊道:“我算的。”
“算什么?”
“算你会遇见我。”
她眨眨眼,“也算到这人不能留在镇上,今晚就得挪地方,不然……血光之灾。”
我盯着她。
她说这话时眼神没闪,语气也没变,就像在说今天会下雨一样平常。
可我知道,她说的可能是真的。
因为我刚才看到的“未尽”,不是针对这流民的结局,更像是某种预兆——事情才刚开始,远没结束。
而且,这丫头身上没有命运关键词。
我仔细看过她头顶,干干净净,一个字都没有。
不是模糊,不是看不见,是根本没有。
这不可能。
所有人都有命词,哪怕是“平庸早夭无名”,总会浮现字。
可她没有。
唯一的例外是“乱命”——传说中不受天定之人。
难道她是?
我没再多问,只是默默收好铜钱,靠在墙边闭目养神。
寒风吹得人骨头发凉,营地里只剩零星火光。
流民还在昏睡,呼吸微弱但平稳。
裴九弦——我现在知道她叫这个名字了,她自己说的——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边啃糖葫芦一边摆弄她腰间的铜钱,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我没赶她走。
不是信她,而是她出现得太巧,太诡异。
如果她是冲着这流民来的,那说明背后还有人在动;如果她是冲着我来的,那就更值得留着观察。
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我能看到命运词。
只要她不说破,我就还能藏得住。
夜幕渐渐压下来,最后一缕炊烟也被风吹散。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很快又没了动静。
我睁开眼,余光扫过裴九弦的侧脸。
她正仰头看着天,月亮还没出来,但她的眼睛似乎比平时更亮一点。
而我脑海里,依旧浮着那三个字:未尽。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这条路再也回不了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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