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先于视觉回归，像被强行摁进一具冰冷的容器。
第一个钻入感官的，是那股味道——冷冽的雪松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辛辣古龙水尾调，昂贵，极具辨识度。
胃部猛地抽搐，是超越理智的生理性厌恶，混杂着濒死刻进灵魂的战栗。
上一世断气前的最后一秒，充盈鼻腔的就是这个味道。
我猛地睁开眼。
水晶吊灯流光溢彩，晃得人眼晕。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舒缓的爵士乐流淌。
是林家老宅宴会厅，宾主尽欢的景象。
“……小辞？
发什么呆呢？”
带笑的男声在身侧响起，温热的呼吸几乎擦过我的耳廓。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然不过地搭上我的后颈，指尖微凉，带着某种亲昵又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一按。
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那一刻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逆流，冲撞着西肢百骸。
每一个毛孔都在尖啸着发出警报。
是这只手。
就是这只手，在三小时后，会用一柄锋利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我的心脏。
缓慢地，享受般地，旋转搅动。
我几乎是耗尽了重生而来的全部意志力，才压下喉咙口翻涌的、带着铁锈味的恶心感。
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渴望逃离这致命的触碰。
我强迫自己转过头，对上那双含笑的桃花眼。
顾允知。
我父亲挚友的儿子，和我一起长大的世交哥哥，林氏集团最得力的年轻副总，也是……上一世杀了我的人。
他微微俯身，关切的表情无懈可击，镜片后的目光却像淬了毒的细针，细细密密地扎人：“脸色这么白，不舒服？
是不是喝多了？”
他离得太近，那雪松古龙水的味道几乎无孔不入，再次唤醒心脏被撕裂的幻痛。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剧烈的擂鼓，嘴角扯开一个堪称完美的、带着些许娇气抱怨的笑：“可能有点吧，哥。
这香槟后劲真大。”
声音有点发飘，但幸好，控制住了，没有颤抖。
我的演技看来比想象中更好。
或者说，求生欲是最好的导演。
“是吗？”
顾允知挑眉，极其自然地收回手，从路过侍者的托盘上取过两杯新的香槟，将其中一杯递到我面前，语气带着惯常的、兄长式的调侃，“那再喝一杯回回神？
反正是在自己家，醉了也没关系。”
澄净的液体在剔透的杯壁里荡漾，冒着细碎的气泡，诱人无比。
就是这杯酒。
上一世，我就是在喝下他递来的这杯东西后，很快感到昏沉无力，被他半扶半抱着带去二楼书房“休息”。
然后，在那里，迎接我的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屠杀。
我的目光掠过他递杯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
就是这双手，握刀时稳得可怕。
我笑着，用指尖轻轻搭住杯脚，却没有立刻接过，反而就着他的手，将酒杯微微倾向自己，像是要仔细欣赏酒液的光泽。
“看着是不错。”
我笑着说，手腕却几不可查地一抖。
小半杯冰凉的液体晃了出来，溅湿了我的手指，也洒了几滴在他昂贵的西装袖口上。
“哎呀！”
我低呼一声，立刻露出懊恼又不好意思的表情，迅速拿出随身的小手帕，“对不起哥，手滑了，我给你擦擦。”
“没事。”
顾允知似乎顿了一下，但很快失笑，任由我手忙脚乱地在他袖口上沾了沾，语气宽容，“毛毛躁躁的，看来是真有点醉了。”
他松开了握着酒杯的手，似乎想去处理一下袖口。
就在这交换的瞬间，我极其自然地将我那杯酒完全接了过来，另一只手则顺势将他那杯几乎满着的，换到了自己刚才虚握的位置。
动作行云流水，得益于从小到大无数场宴会里和姐妹们玩闹换杯的小把戏。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生疼。
他若有所觉地抬眼看了看我。
我维持着脸上那点微醺的、带着歉意的笑，甚至主动举杯，轻轻碰了一下现在属于他的那杯酒：“那我自罚一小口，给哥哥赔罪。”
杯沿沾了沾唇瓣。
冰凉的液体，没有入口。
但他的视线似乎缓和了下来，那点微不可查的审视消失了。
他也举杯，喝了一口，微笑道：“好了，去坐着歇会儿吧。”
我乖巧点头，握着那杯几乎没少的“罪证”，转身走向休息区。
指尖冰凉，掌心却全是粘腻的冷汗。
经过窗边那盆被精心呵护、单独陈列在雕花红木架上的兰花时，我脚下像是被地毯褶皱绊了一下，微微一个趔趄。
“小心。”
旁边有人虚扶了一把。
“谢谢。”
我站稳，歉意地朝那人笑笑，手中的酒杯却在这一晃间，大半杯香槟尽数泼洒进兰花的植料里。
澄黄的液体迅速渗入深色的水苔，消失无踪。
那盆兰花，叶片修长，其中一支花葶上正垂着两朵将开未开的玉色花朵，形态清雅绝伦——父亲林正南的心头好，前些年拍出天价的素冠荷鼎。
无人注意这微小的意外。
我走到不远处的沙发坐下，将空酒杯放在一旁，低垂着眼，像是不胜酒力般揉着额角。
没有人知道，我平静外表下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像一个等待第二次行刑的囚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宴会厅里依旧热闹非凡。
顾允知穿梭在宾客间，谈笑风生，举止完美得无可挑剔。
他甚至远远投来一瞥，见我“乖巧”地坐着，便回了一个放心的微笑。
那微笑让我如坠冰窟。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重生？
预知？
会不会只是心脏被刺穿前的一个荒诞噩梦？
那杯酒真的有问题吗？
这盆价值千万的名花，真的会因为我泼洒的些许酒液就骤然枯死？
或许我只是疯了。
就在自我怀疑几乎要将我吞噬时——一声短促的惊呼打破了和谐的氛围。
“天、天哪！
那花……那盆素冠荷鼎！”
负责照料花草的女佣脸色煞白，指着窗边的方向，手指颤抖。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音乐适时地在一曲结束时停下，那声惊呼显得格外刺耳。
只见方才还亭亭玉立、青翠欲滴的素冠荷鼎，此刻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萎蔫、发黑！
玉色的花瓣蜷缩枯萎，叶片软塌下去，失去所有光泽，像是被无形的火焰炙烤，瞬息间走向衰亡。
诡异的死寂笼罩了那片区域。
“怎么回事？！”
父亲林正南沉着脸，大步走过去，声音里带着压制的怒火和难以置信。
“我、我不知道……刚刚还好好的……”女佣吓得快要哭出来。
顾允知也快步走了过去，凝神查看，眉头紧锁：“像是……中毒了？”
他沉吟道，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周围的地面，然后，定格在我之前放在沙发旁的那个空酒杯上。
他的眼神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那不是疑惑，而是某种冰冷的、得到了印证的了然。
虽然只是一闪而逝，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我捕捉到了。
因为我一首在死死地盯着他。
所有的怀疑、恐惧，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不是梦。
一切都是真的。
那杯酒，本该由我喝下。
那毒的目标，从一开始就是我。
这盆价值连城的兰花，只是替我死了而己。
冰冷的愤怒取代了恐惧，迅速灌满西肢百骸。
在众人围着那盆枯死的兰花乱作一团，父亲暴怒地训斥下人，母亲惊慌地询问，宾客们窃窃私语时——我站了起来。
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冷静的叩击声。
这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所有人在错愕中看向我。
我走到宴会厅中央，拿出了手机。
屏幕的光映亮我毫无血色的脸，但我的手指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我拨通了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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