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深秋的大连，海风己然带上了凛冽的寒意。
陆安南站在“安达物流”总经理办公室的落地窗前，俯瞰着繁忙的大窑湾港。
夕阳正缓缓沉入波光粼粼的海平面，将无数集装箱和巨型货轮的剪影拉得很长，染上一层近乎悲壮的锈红色。
这是他父亲陆至信打拼半生攒下的基业，如今由他执掌。
一切看起来稳固、有序，如同窗外那些被精密计算的航道。
指尖的烟燃到了尽头，灼热感传来，他才蓦然回神。
掐灭烟蒂，转身回到宽大的办公桌后，屏幕上显示着最新的物流报表，数字密密麻麻，他却有些难以聚焦。
手机屏幕就在此时亮起，幽蓝的光在渐暗的办公室里有些刺眼。
是一个陌生的国际长途号码，前缀+976。
乌兰巴托。
他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一种久违的、夹杂着风沙气息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那条被称为“草原之路”的神经，即便沉寂了五年，依然如此敏感。
拇指划过屏幕，信息内容简单得残酷：“安南哥，我是苏日娜。
妈妈病重，很厉害。
她一首念着想见见…斯羽。
或者，你。”
短短三行字，像三颗冰冷的子弹，精准地击穿了他用五年时间精心构筑的平静。
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扬起的尘埃呛得他喉咙发紧，几乎喘不过气。
苏日娜。
苏伦阿姨的侄女，那个总是躲在门后，用怯生生又好奇的大眼睛看着他的蒙古姑娘。
妈妈。
苏伦阿姨。
那个温婉如水，却又坚韧如草原芨芨草的女人。
父亲陆至信在乌兰巴托的秘密，他生命中另一段无法见光的历史。
斯羽。
陆斯羽。
他的妹妹。
同父异母的妹妹。
这个称谓在他脑中炸开，带着滚烫的痛楚和无法言说的荒谬感。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助理小陈探进头来：“陆总，运营部的周经理问您有没有时间，关于下周那批冷链货的舱位……出去！”
陆安南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暴戾。
小陈吓了一跳，慌忙缩回头，带上了门。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
窗外的落日彻底沉没，天空只剩下混沌的灰蓝，港口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无数窥探的眼睛。
他跌坐回皮椅里，手指深深插入头发。
五年了。
他以为他己经逃离了那片土地，逃离了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往，安心地做着大连的成功商人，扮演着孝顺儿子、可靠兄长、模范丈夫的角色。
可这条短信，像一只从过去伸出的无形之手，轻易地撕碎了一切伪装。
视线变得模糊，窗外的灯火晕染成一片光怪陆离的光斑。
时光仿佛飞速倒流，眼前的现代办公室景象节节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二十年前那个寒冷、嘈杂、弥漫着煤烟和离别气息的大连港码头。
……**1998年，冬。
大连港码头。
**冷风像裹着冰碴儿的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
天色灰蒙蒙的，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要砸下来。
年轻的陆至信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呢子大衣，领子竖着，试图抵挡那无孔不入的海风。
他脚边放着一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仿皮行李箱，里面塞满了简单的衣物、几包榨菜、一本皱巴巴的《俄汉日常用语速成》，以及更多对未来的迷茫和孤注一掷的勇气。
亚洲金融风暴的余威仍在肆虐，国企改革的阵痛清晰地体现在周围许多人的脸上。
厂子里效益不好，他是技术员，虽然还没下岗，但看着每月那点死工资，再看看一天天长大的两个儿子，他心里憋着一股火。
“静，别哭了，哭得我心里慌。”
陆至信转过身，看着妻子赵静。
赵静穿着厚厚的棉袄，围巾裹住了大半张脸，但通红的眼眶和不断滴落的泪水还是泄露了她的悲伤与不安。
她怀里抱着刚满一岁不久的小儿子轻舟，大儿子安南则紧紧攥着她的衣角，小脸冻得通红，好奇又有些害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至信……那边天冷，人生地不熟的，听说还乱……你一个人，千万当心啊……”赵静的声音哽咽着，被风吹得断断续续，“别……别太逞强，实在不行就回来，咱们饿不死……胡说啥！”
陆至信低声呵斥，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饿不死？
眼看着安南就要上学了，轻舟也嗷嗷待哺，光饿不死就行了吗？
放心，你男人有手有脚，还有技术，饿不着。
听说那边机会多，挖煤、修机器，都能挣着钱。”
他蹲下身，用力揉了揉大儿子陆安南的脑袋：“安南，在家你是男子汉，要帮妈妈照顾好弟弟，听见没？”
小安南用力点头，眼睛却盯着父亲大衣口袋里露出半截的、印着奇怪字母的小本子：“爸爸，你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嗯，很远。
爸爸去给安南和轻舟挣大钱，买好多好多小汽车，还有新房子。”
陆至信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轻松些。
“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等……等爸爸在那边站稳脚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陆至信说着，声音低沉下去，眼神有那么极短暂的一瞬，飘向了北方灰蒙蒙的海平面尽头，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对未来的憧憬，有离别的伤感，有对妻儿的愧疚，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想要挣脱某种束缚的渴望。
那眼神太快，快到当时的赵静和安南都无法捕捉其深处的含义。
呜——！
停靠在泊位的国际列车拉响了汽笛，声音悠长而苍凉，如同巨兽的悲鸣，宣告着离别时刻的到来。
“要检票了。”
陆至信站起身，脸上的柔情迅速被一种坚毅取代。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咸腥的空气，用力抱了抱妻子，在她耳边快速而含糊地又说了一句：“等着我。”
然后，他提起那只沉重的行李箱，决绝地转身，汇入提着大包小包、同样面色凝重的人群，走向检票口。
他的背影在偌大的码头和灰暗的天空背景下，显得异常坚定，又异常孤独。
呢子大衣的下摆被风吹得不停翻飞。
赵静的泪水终于决堤，汹涌而出，滴落在怀里小轻舟的绒线帽上，迅速凝结成一小片冰冷的湿痕。
小安南仰头看着母亲哭泣的脸，又望向父亲越来越小的、最终消失在通道口的背影，小小的心里，种下了一颗关于“远方”、“奋斗”以及“父亲”的复杂种子。
那时他还不知道，父亲那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背后，藏着怎样一个截然不同的、需要他用整个青春去窥破，并最终为之付出巨大代价的世界。
……**2018年，夜。
**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陆安南猛地从回忆中惊醒，额头上竟有一层细密的冷汗。
不是乌兰巴托的号码。
是妻子李薇发来的消息。
“晚上爸妈叫回家吃饭，说轻舟好像从北京回来了。
你几点能下班？
儿子幼儿园明天的亲子运动会，老师让务必父母一起参加。”
文字平常，甚至带着一丝日常的琐碎与温馨。
可他盯着那条来自乌兰巴托的短信，又低头看看妻子发来的消息，再望向窗外那片吞噬了落日、如今闪烁着无数家庭灯火的海港城市。
父亲的传奇与污点，自己的挣扎与妥协，母亲的隐忍与可能尚未知晓的真相，弟弟的漂泊与回归，那个远在乌兰巴托的叫苏伦的女人的病痛，以及那个他只在照片上见过、却流着一半相同血液的妹妹陆斯羽……所有这些线头，在这一刻，被这条突如其来的短信猛地拧在了一起，缠成了一个巨大而沉重的结，压在他的心口。
他知道，父亲用离开开启的那个故事，远未结束。
而他精心构筑的、按部就班的生活，从这一刻起，己经出现了无法弥补的裂痕。
海港的夜雾升腾起来，弥漫在窗外，也弥漫进他的心里。
风，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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