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空无一物…反而有太多未知了。
多的让人恶心。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
它是有质感的,一种浓稠的、如同油脂般的质感,包裹着嘉明的每一寸皮肤,每一次徒劳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陈年的蛛网,混杂着灰尘和喉咙间的腥甜。
他在这片黑暗里奔跑,或者说,是一种意念中的移动,因为他的双腿像是灌了铅,又像是陷在无底的泥沼,每一次抬起都耗费着他仅存的心力…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空间是昏暗的,并非全黑,却比全黑更令人窒息,这感觉让人快疯掉了。
西周,或者说感觉中的西周,矗立着“墙壁”……嘉明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它们若隐若现,泛着一种潮湿水泥般的微光,看起来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那冰冷的粗糙触感。
可他每次奋力伸出手去,指尖所及唯有虚无。
那墙壁永远在他触及之前的一微米处悄然退却,如同一个恶毒又精准的玩笑。
他仿佛听见了谁的笑声,刺耳又阴毒。
“近在眼前……永远……无法触及……”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分不清是喘息还是呜咽。
这种永恒的、徒劳的追逐,构成了他这些年绝大部分梦境的底色。
绝望不是突然降临的,而是像这黑暗一样,一丝丝、一缕缕地渗透进来,浸透了他的骨髓,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呼…哈哈……醒醒吧嘉明,醒醒啊!!”
他在心里对自己呐喊,试图用那点残存的理智掐断这噩梦的连线。
这是他惯用的、也是唯一能用的方法——在梦里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然后拼命唤醒自己。
有时能成功。
但更多时候,就像现在。
一阵冰冷的凉意,毫无征兆地贴上他的后颈。
那不是寻常的温度变化,而是一种带着强烈恶意的、活物般的阴冷,顺着他的脊椎瞬间蔓延至全身,冻结了他的血液,也冻结了他那点可怜的自我呐喊。
他的动作僵住了。
一只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用眼角的余光,或者说梦魇中特有的感知,看到了那只手。
皮肤是一种溺死者般的肿胀苍白,皮下的血管泛着不祥的青紫色。
手指……他无法说清那究竟是几根手指。
它们似乎不断地在蠕动、增生、又偶尔坍缩回一个模糊的数量。
五根?
七根?
九根?
不,都不是,那是一种超越了数字定义的、纯粹怪诞的形态,挑战着他认知的极限。
指甲尖锐而肮脏,微微勾挠着他单薄睡衣的布料,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噌噌声。
极致的恐惧攫住了他,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
“别跑啦~留下来!
留下来啊哈哈哈哈哈哈——”声音贴着他的耳根响起。
那不是通过空气振动传播的声音,而是首接钻进他脑髓里的尖啸。
它混合了无数种音调:有孩童般天真残忍的笑语,有垂死者痛苦的呻吟,有金属摩擦的刺耳噪音,最终汇聚成一种非人的、癫狂的浪潮,冲击着他最后的精神防线。
到底是什么啊!!!
跑!
必须跑!
但他的身体不听使唤,那只手的重量仿佛有千钧,将他牢牢钉在这片虚无的黑暗里。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
不是身体的疲惫,是灵魂被反复撕扯、玩弄后留下的千疮百孔的残骸。
一次又一次,一年又一年。
从最初的惊恐万状,到后来的习惯性战栗,再到如今……翻涌的血气让人近乎绝望,供应不上的氧气,一声比一声粗沉的呼吸,还有迈不动了的双腿。
一种深沉的、近乎平静的绝望淹没了他。
算了。
摆烂吧。
反正被折磨这么多年了。
反抗过,寻求过,挣扎过,哪一次不是被更残酷地摁回深渊?
这一次,他真想放弃了。
看看又能怎样?
最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无非是彻底疯掉,或者……死掉。
那或许是一种解脱。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竟带来一种诡异的轻松感。
绷紧的肌肉松弛下来,抵抗的意志烟消云散。
他慢慢地,几乎是顺从地,转过了头。
预想中任何扭曲恐怖的怪物面孔都没有出现。
视线对上的,是一张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
苍白,带着疲惫的岁月痕迹,眼角爬着细密的鱼尾纹,嘴唇因为缺乏血色而显得有些薄。
但那双眼睛里,此刻盈溢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几缕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那是妈妈的脸。
嘉明的大脑瞬间宕机。
恐惧、疑惑、还有一丝深埋的、对亲情近乎本能的依赖和信任,疯狂地交织冲撞,让他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妈……?”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发出一个气音。
母亲的嘴唇没有动,但那个首接钻入脑髓的声音再次响起,声调却不再是之前的癫狂,而是充满了无尽悲苦和绝望的哭泣声,那哭声与母亲脸上的悲伤表情完美契合。
“明明……我的孩子……为什么……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要找……”声音断断续续,泣不成声。
“妈……你怎么……你怎么在这里?
这到底……”巨大的困惑甚至暂时压倒了恐惧。
他试图抬手,想去触碰母亲的脸颊,确认那是不是幻觉。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苍白皮肤的刹那——他发现了一个绝对违和、足以让任何一丝温情瞬间化为冰渣的细节!
母亲的脸……只有脸!
它像是被完美地裁剪下来的肖像画,悬浮在那只诡异手掌的上方。
脸的后面,没有头颅,没有脖子,没有身体!
那张悲伤的、属于母亲的脸,就那样突兀地、嫁接般地“长”在那只数不清手指的、非人的苍白手臂上!
而那悲伤的哭泣声,依旧精准地从那静止的、未曾开合的双唇中流淌出来,注入他的大脑。
希望——看到母亲面孔瞬间产生的那一丝微弱的、寻求庇护的希望——像一层薄薄的琉璃,被这恐怖的真相轻轻一敲,瞬间粉碎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彻底、更令人作呕的绝望。
命运不仅折磨他,还要玩弄他最深的情感,将他最后的避风港变成恐怖本身!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嘉明喉咙的封锁。
他猛地坐起身!
剧烈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如同风箱般刺耳。
冷汗浸透了他的睡衣,冰凉地贴在皮肤上,让他控制不住地牙齿打颤。
黑暗褪去了,但不是梦里的那种黑暗。
熟悉的天花板轮廓在晨曦微光中隐约可见,窗外传来早班公交车沉闷的驶过声。
是他的房间。
他那个小出租屋。
他醒了。
他回来了。
嘉明颤抖着伸出手,摸索到床头柜上的台灯开关。
“啪”的一声,暖黄色的灯光驱散了角落的阴影,也稍稍驱散了一点盘踞在他心头的冰寒。
他下意识地抬手,摸向自己的后颈和肩膀。
皮肤光滑,什么都没有。
没有冰冷的手指,没有黏腻的触感。
“……梦。”
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可怕,“又他妈是梦。”
可是,那真的……只是梦吗?
肩膀残留的幻痛感,耳边似乎还在隐隐回响的哭泣声,尤其是最后那“母亲的脸”与“怪手”结合的惊悚画面,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发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令人厌恶的“真实感”。
他掀开被子,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试图用这点真实的触感来锚定自己。
他走向厨房,需要喝水,需要一点能让他感觉还活着的、正常的东西。
冰箱发出低沉的嗡鸣。
他拉开冰箱门,冷气扑面而来。
灯光下,几瓶矿泉水,一些剩菜,还有……他的目光凝固了。
冰箱角落,孤零零地放着一碗泡面。
“红烧牛肉面”。
牌子是他最常吃的那个。
包装完好。
密封的塑料膜上,覆盖着一层细密冰冷的水珠。
没开封。
却有水。
或者说,冷凝的水汽,均匀地包裹着它,让它看起来像是刚从水里捞起来一样,湿漉漉,滑腻腻。
嘉明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梦里的画面如同闪电般击穿他的脑海——昏暗的空间,冰冷的触感,母亲脸上湿漉的汗珠……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缩手,冰箱门因为他突然的松手而缓缓关上。
“咚。”
轻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他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板上,双手插入头发中,死死地攥紧。
不是巧合。
这绝对不是巧合。
这些梦,这些诡异的细节,它们不是在重复,而是在……演进。
它们正在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一点点地,渗入他的现实。
那个长久以来困扰他、折磨他的问题,此刻不再是抽象的追寻,而变成了冰冷刺骨的现实,砸在他的面前:那双手……到底是什么?
它为什么能戴着母亲的脸?
而它,或者说,它们……到底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或者说,他那个看似普通、对他管教严厉甚至有些疏离的母亲,在这整件越来越诡异的事件里,究竟扮演着什么角色?
第一缕真正的阳光,挣扎着穿透窗帘的缝隙,切割在地板上,明亮,却毫无温度。
嘉明坐在光与暗的分界线上,感觉自己正坐在整个世界的裂缝边缘。
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彻底不一样了。
而这一次,他无处可逃。
像困在大水缸里的金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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